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小鬱每天都陪胭脂。
胭脂好像越來越喜歡她,但是始終不肯帶她進入那府邸。
小鬱表面上還是好言好語地陪着胭脂,但畢竟也是女孩子,從來是別人哄她,誰知現在這樣熱心熱面地哄另一個女子。
天殺的。
小鬱後悔地真想踹自己一腳。
說了一個謊就要用無數個謊去圓。若是在平時也就算了,現在是關係到國家大事的時候,被她弄得跟兒戲一樣。
林懷琛前幾日告訴小鬱,關在地牢裡的獸人這幾天顯得尤其不平靜。他們在暗夜裡發出野獸般的號鳴聲,已經讓近郊的百姓們覺得奇怪了。
同時季開陽已經辦好了要辦的事,儘快趕回到平城,希望到時候大家一起商討獸人的事。
小鬱聽到這些消息覺得有些焦頭爛額。
當初她是懷疑季開陽,他修爲高深得不正常,便讓他去查棘手的獸人的事。她不知道活死人與獸人是否有關聯,但想來活死人的事卻很蹊蹺,便討巧要來這件差事。
誰知人家都已經要趕回平城了,自己卻一點進展也沒有。
每天回到別院裡,林懷琛看她一臉沮喪,便不問她進展,只是儘可能地給她看些有關那座府邸的記載。
只有施崇明還是那麼大喇喇的,在衆人一起吃飯時,湊到她身邊大喊:“誒呦!沒有一點進展啊!小鬱你來平城時不是說要露兩手給我們看看嘛!”
小鬱素來要強,簡直氣急攻心,白皙的臉龐漸漸浮出怒火的顏色。
施崇明還不知死活地說:“哎呀!你可不要因爲施大哥關心你就臉紅啊!再說,人家林大人還坐在你旁邊呢!”
“你!”
小鬱被施崇明調侃到極點反而冷靜下來了。
她嘿嘿一笑,抹抹嘴,說:“我吃好了。你們慢用。”
然後慢吞吞地走到門口又回頭,說:“既然你們那麼想看我露兩手,我就不客氣了!”
衆人正等着她和施崇明打嘴仗,可她盡然無趣地走了。看她又說這話,不禁流露出好奇眼光。
只有林懷琛深知她的性子,心知她接下來要幹什麼,忍着笑看着衆人,又看她。
只見小鬱在大家期盼的目光下,伸出自己的左手晃了一下,又伸出自己的右手晃了一下,嘿嘿一笑:“露兩手。”
然後飛快地耍無賴跑了。
等小鬱跑到花廊,才聽見飯廳爆發出一陣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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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算是馬馬虎虎應付過去了。
大家也不再問小鬱,相信她自有辦法。
但小鬱自己不能不想。
她知道自己的辦法行不通了,想了一個晚上,最後還是決定跟胭脂說清楚並請她幫自己的忙。
活死人的事情不能再耽擱了。
平城裡的怪事應該早早了解,回陪都覆命,再爲代國早作打算。
小鬱捏捏自己的手,在暗夜裡睜着眼睛說:“鬱白茶,你加油。”
第二天小鬱出門前,特意沒有畫那種像男人一樣的眉毛,沒有用術法將聲音變粗。她還讓覓雲打了一盆水,細細地將臉洗乾淨。
然後挑了林懷琛的一身白袍子穿上。
銅鏡裡的人,身影模糊,雖然還是男子的打扮,但已與平時不同。
代國女子平日裡不大出門,只有遇上集市、節日或慶典纔可上街遊逛。平日裡是沒有幾個女子總是在街上的。
但是她們還是可以去一些茶坊、繡房、酒家,只要呆在廂房裡、不拋頭露面便好。
小鬱和胭脂常來的是一家叫“天眷閣”的茶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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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小鬱就在這裡等胭脂。
小鬱早早地到了,等了很久胭脂都沒有來。
胭脂一向準時的,從來不曾遲到過。
小鬱不禁擔心起她來,正要下樓去找她,卻看見她撩開那珍珠簾進來,衝小鬱笑了一下。但有些勉強,顯得精神不濟。
一直以來,小鬱都在想有沒有一個萬全之法可以既不戳穿自己的身份,又弄清活死人的事。她其實從來無心關注胭脂,只是打哈哈而已。
可是昨天她想明白了,既然沒有這樣的辦法,不如挑明瞭說,而且自己從來無心傷害那些活死人。
如此一來,心下坦蕩,沒有多餘的想法,反而更關注起胭脂這個人來。
胭脂的腳步有些虛浮,軟綿綿的,像是踩着雲走路。她臉上的脂粉用的也比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要厚了。
清麗的容顏有些憔悴。
小鬱關切地問她:“你沒事吧?”
胭脂搖搖頭:“公子莫擔心,胭脂好得很。”
她說着,伸手去拿籤子來挑茶膏,要爲小鬱烹茶。
這些她平素做得極好的,她烹的茶甚至比宜湘的情人膏還要有滋味。
可今天,小鬱看着胭脂。
——胭脂用力睜大眼睛,想要拈起那根籤子。她的手在微微地抖動,好像上了年紀的人手腳不聽使喚的樣子。
小鬱看了她很久,像是明白了事一樣,終於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伸手按住她的手。
胭脂沒防備,驚恐地要掙開,小鬱就是死死地捏住她的手。
胭脂大聲叫道:“公子,你放開!你放開我!”
小鬱不理她。
胭脂從來不許小鬱碰她,就是怕她會不自覺地吸乾小鬱的陽氣。
這一點,小鬱不是不感動的。
現在她抓着胭脂的手,陽氣源源不斷地被胭脂吸去。
胭脂的每一寸肌膚,就像龜裂的土地渴望水一樣地渴望陽氣。
胭脂的皮膚比第一次拉她手時更冰更涼,像是在碧水寒潭裡凍了幾萬年的枯骨陳屍。
“你放開我!”胭脂很虛弱,完全沒有力氣。她掙不開小鬱:“不要碰我,不要拉着我!公子,我求求你了!放手!”
最後她虛着聲音,說:“放手!不然你會死!”
簾子外面的小二聽到胭脂的叫喊聲,以爲發生了什麼事,撩開簾子一看——一個極其清秀的少年人抓住一個女子不放。
那女子一直在掙扎叫喊。
小二正猶豫要不要進去。
只見那少年瞟了他一眼,雖是含笑,眼神卻凌厲,說:“小二哥好閒,不去招呼客人卻來看我們。”
小二打個哈哈,賠笑出去了。
小鬱看着胭脂,慢慢放開了她的手,伸手幫她把因爲掙扎而散落下來的頭髮撩到耳後,反問:“爲什麼我抓你的手就會死?”
胭脂閉上眼,停止掙扎,不知道怎麼回答。
一股股暖流順着手,流向心。
有個聲音在心裡喊:告訴他,告訴他你是活死人!不要騙他!
但是腦海裡娥皇的美麗的臉在火裡扭曲,她好像張張嘴告訴自己:不要,不要告訴他!不然他永遠不會愛你!
小鬱開口,甚至是殘忍地打斷了胭脂的掙扎。
“今天我先給你吸一點陽氣。你太久沒有吸足陽氣,一次吸太多也不好。如果每一天都不吸足陽氣,你不僅僅會手抖到拈不起一根籤子、走路虛浮、面無人色,最後還會五感退失、灰飛煙滅。”
胭脂猛地擡頭看她。
她連聲音也是顫抖:“你怎麼知道我要吸人的陽氣?”
小鬱靜默良久,終於還是開口。
“對不起,其實我騙了你。我……”
“公子!”胭脂打斷她的話,眼淚衝花了豔麗的妝容:“你早知道我是活死人?”
“是。”
小鬱負手而立,不忍心面對她。
“爲什麼要給我吸你的陽氣?你是怕我灰飛煙滅嗎?”
胭脂聲音哽咽,帶着哀求的語氣。
小鬱好像忽然懂了胭脂對“鬱公子”的愛意,但是小鬱已經不能再哄着她,再騙她了。
小鬱沒想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的坦白,只好說實話:“我並非一般的凡人,給你吸幾口陽氣,我並不會死。陽氣對我來說,遠沒有你想的那麼珍貴。”
又是一陣靜默。
小鬱轉過身看她。
胭脂吸了帶了靈力的陽氣,她雖然五感退化,還是努力睜大眼睛朝小鬱的方向看。很費力,卻只能看見一個白衣的影子負手而立,背影僵硬。
她臉上慢慢轉換了神情,冷漠而又剋制,再也沒有剛纔的嬌怯與擔心:“那麼你爲什麼要接近我?”
小鬱看看她朦朦朧朧的眼睛,又看看她的冰冷神色,知道自己最後還是傷害了她。
小鬱說:“我奉朝廷之命,前來平城查明活死人一事。”
胭脂冷笑了一聲,反問:“然後發現我住的府邸你進不去?要找一個人帶你進去?”
小鬱沒有辯駁。
小鬱今天做了這身打扮,其實是想到時候告訴胭脂自己是女兒身,讓胭脂不要對她有肖想與寄望,再請求胭脂帶自己進府。
人算不如天算。
誰也不知道所謂的“到時候”究竟會發生什麼。
就像現在,小鬱已經不用告訴胭脂自己是女兒身了,因爲胭脂已經不會喜歡“鬱公子”了。
胭脂雖然單純,但是心防極重,又是那麼深情。
“鬱公子”這樣傷她,小鬱絕不會再肖想胭脂還會再喜歡一個從頭到尾一直在利用她的人。
小鬱恍惚間想起那天胭脂在她家門口冷麪看着她的樣子。
那時候她雖也言語帶刺,可是月眉星眼、清眸流盼。
現在胭脂卻是一副漠不關心的冷漠。
終究還是做錯了。
小鬱心腸轉了千百回,還是硬着頭皮說:“既然姑娘已經知道在下的目的,不知姑娘可否行鬱某一個方便,帶我入府?我絕無意傷害你們,只是奉公辦事。”
胭脂的指甲緊緊地嵌進了肉裡,卻一點痛覺也無。
她想也不想,臉上浮現出意味不明的笑容:“既然是公子的公事,胭脂豈有不答應?還請公子後天準時前來,胭脂在府前等候。”
小鬱舒了一口氣:“謝謝你,胭脂。”
她想了一想,又說:“你每天陽氣吸不足,這樣很危險。如果是覺得會害了那些普通人,我可以讓你吸。”
胭脂扭頭不去看那道白色的身影:“公子不是朝廷派來的嗎?又能呆在平城幾日?過了那幾天,胭脂又是個要到處殘害普通人的怪物了。”
“我……我可以爲你找一件傍身的法器。”
小鬱被她說的心裡不是滋味,只想盡力補償她。
胭脂並不說話。
小鬱問她:“你要回家麼?你行動不方便,我送你回去。”
“無需公子擔心,胭脂適才已經吸了公子的陽氣,一會兒就好了。”
“那麼……”
“公子要走,自行走了便是。”
小鬱想說些什麼,但無論說什麼,最後終會折煞了她。
於是想撩起珍珠簾子走出去。
“爲什麼是我?”背後一個聲音傳來。
本來是沒頭沒尾的一問,小鬱卻明白。
小鬱轉頭,看見身後女子面容悽豔。
“我也不明白爲什麼讓我看見的第一個活死人,是你。”
胭脂在她走後很久,一個人坐着。
身子比來時暖,心卻越來越冷。
她擡起頭,看向窗外昏暗的天,依稀浮現出一張女子美麗的臉。
胭脂笑一笑,衝着那張並不存在的臉說:“娥皇,我現在總算明白,你爲什麼會殺了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