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室內還是一片寂寂無聲。
林懷琛和小鬱在等, 等鳳青來。
鳳青的腳步輕無聲息,似鬼魅一般。
他在遠處,小鬱要秉住呼吸、全神貫注才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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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嗎?我有些後悔出來這一趟了。”
小鬱靠在林懷琛的肩上, 單手托腮, 一派無所謂了的嬌憨樣子。
“是來平城的這一次嗎?”林懷琛問他。
“不。”小鬱的眼睛望向前方, 顯得迷惑。她說:“是從我十六歲出南疆的這一趟。我後悔了。”
林懷琛沉默無語。
一個男人對心愛的女人的懊喪和後悔是沒有一點辦法的。
他朝着小鬱說:“對不起。”
“不是你想的那樣。”小鬱的笑容很溫和, 彷彿從前那個笑容明媚似烈陽的紅衣女子已經消失不見。
小鬱的神思飄到很遠的地方去:“我並不是後悔愛你。而是……覺得自己改變了太多, 好像從前的事情都隔了很遠很遠似的。如果爲了自己的目的,就算是心痛,還是會傷害別人。你知道, 我從前不是這樣的。”
林懷琛摸摸她的頭,她的頭髮縱使是梳成男子髮飾也是油亮水滑的。
他順着她的神思說下去:“我知道, 我都知道。”
“一入江湖歲月催。”小鬱的眼睛泛起霧氣, 長眉連娟, 微睇綿藐:“不僅僅是我,還有你。我寧願你還是那個誤入瘴氣林的傻小子, 而不是現在這樣殺伐縱橫的將軍;我寧願我自己還是南疆裡面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巫女,也不會像現在一樣被人囚禁。早知道……”
林懷琛垂下眼睛,瘦削從容的面龐有一絲的漣漪。
他打斷小鬱懊喪甚至有些賭氣的話語,含了一絲笑意:“早知道……早知道你當初就應該把我困在南疆,怎麼也別讓我出來。然後我們成親, 一生安安穩穩, 恐怕現在連孩子也有了好幾個。是麼?”
“你——”小鬱瞪大眼睛, 一副“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的樣子。
林懷琛牽過她的手。
女子的肌膚細膩如白玉, 指如春蔥, 靜靜地與他十指交握。
“那樣的日子,也不是不好的。就像——”他慢慢地吐出幾個字來:“白桐和風潯, 一生守望相隨,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小鬱像是被他的話頭勾勒起了一副美好圖景,好像有些憧憬,接下去說:“如果真有這樣的日子就好了。姐姐從來傾心於風潯,風潯雖然是淡淡的,但我知道他們之間的情意絕不遜於我們。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你們能成爲連襟就好了。”
連襟,就是分別娶了一雙姐妹的男人們之間的互稱。
“可惜,”林懷琛聲音如醇酒,低沉彷彿有無限落寞:“可惜人生沒有假如。是不是?”
有一聲極其細微的聲音不知從什麼角落傳來,似乎是什麼東西斷裂的聲音。
小鬱和林懷琛都沒有動,只是眼波在一瞬間略過對方,然後閃過細微的肯定神色。
小鬱當局者迷,而林懷琛的猜測果然沒有錯。
這是一場再簡單不過的局,只有心有牽掛的人被戳穿心事纔會毫無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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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青透過暗室裡的暗眼看囚室裡的一對男女。
他們的聲音極其清晰的透過來,彷彿在他耳邊。
他的手裡捏着一塊碎了的瓔珞小像。
——他已經極力剋制自己,他不意去揣度小鬱和林懷琛的意思。
可是不防突然間聽到那個人的名字。
——白桐和風潯,一生守望相隨,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姐姐從來傾心於風潯。
白桐。
鳳青的淺色眼波飄到手上碎了的小像上。
小像上的梳着雙平髻的女孩子,笑靨千千。小像後面刻着一個“鬱”字。
許多年過去了,他找了有許多長得像她的女人。他看她們第一眼的時候很陶醉,她們很乖,很聽話,從來不像白桐又美又倨傲。可是漸漸的,他膩了,他笑不出來了。
那些女人被他殺了。
九間房,九個人。他已經很剋制。
他記得有一個女人臨死前問他,爲什麼要殺自己。
鳳青蹲下身,告訴她:你不像她。
小鬱有一張和她極其相似的臉。連他第一眼看見她也幾乎心折,他以爲她終於回到自己身邊。
可是沒有,她也不是。
小鬱是她鍾愛的小妹妹。她們幾乎長得一樣,有一雙狡黠而堅毅的眼睛。
他明明知道小鬱不是她。
可他甘心沉淪,甘心爲自己造一個美夢,甘心用小鬱那張和她一樣的臉來騙自己:她還在身邊。
他騙的那個聰明的小女孩也幾乎迷惑。
然而他卻起了意,將小鬱的愛人帶來,看看命運是不是真的那麼殘忍,將他一次又一次拋棄。
——無論是姐姐還是妹妹,沒有人選擇他。
她們有一樣的背影。
和自己的有情人在一起,身姿搖曳,形影緊靠,十指交握。
從來沒有人選他。
羅浮鳥,又叫桐花鳳。
他的宮室裡到處是桐花和羅浮鳥,他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她。
但是看着小鬱的臉龐,和她一樣,他又控制不住地恨她,連帶着恨她的妹妹。
他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想殺了鬱白茶。
耳畔忽然捲起一陣風。
一個灰色的腥臭的身影握劍擦過他的身畔,直擊他的心口。
鳳青眯了眼,迅疾回神,挑出一笑。他一拂袖,雪袍張落間,便退到暗室的門外。
季開陽幾乎是貼着他的影子出去的。他握着劍,劍上青光暴漲,只要有一分觸及,鳳青便必死無疑。
他用盡方法活了這許多年,用盡畢生修爲,等的就是這一分劍光。
季開陽的身影薄得如同鬼魅,決不讓鳳青逃脫——這是忍者的絕技。
鳳青知道天下間有無數人想殺自己,可是都不及眼前的這個人的視死如歸。
如果把殺死一個人當做宿命,那麼眼前的這個刺客無疑是宿命最虔誠的信徒。
他能在刑室裡藏這樣久,已經是很厲害了。
青光一點點逼近鳳青招搖的雪袍。
鳳青幾乎是慢動作一樣地後退,可是季開陽的劍終究差了一點點。
鳳青的身形倏忽間便出了刑室。
他的身影飄渺猶如虛空,高高地凌在重巒疊嶂般的飛檐上。
他的淚痣盈盈,淺眸微眯,張口說:“你知道,有無數人要殺我。你是離我最近的一個,已然是絕頂的厲害了。但,你差了一點點。”
最後的“點”字聲音已經飄在朔朔的風聲裡,聽不見聲息了。
真的,只差一點點。
季開陽的青色劍光裡伏着血咒,只要碰到鳳青,就能殺了他,然後讓他永墜地獄。
差一點點。
鳳青的手已經穿過他的胸膛,琉璃一樣的手指按住他的心,往外一拉——
青色劍光陡然墜下。
季開陽並不低頭看鳳青的手。
他凌空飛起,單手緊緊按住鳳青的手,將它按在自己的胸膛裡。
他喑啞着聲音,眼裡泛起奇異的光彩:“你還記得甘嵐嗎?”
甘嵐。甘嵐。
鳳青竟然順着他的話去回憶。
那真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真是有這樣一個女孩子。
單純到愚蠢,愛上他以後奮不顧身、拋棄所有。
他那時無情無慾,像一個狡猾的美麗野獸,只懂得用美麗皮囊來得到自己的想要的,又怎麼懂真愛一個人的滋味。
當他遇到鬱白桐以後,才偶爾會想起從前這個被他拋棄的女人。
因爲痛徹心扉的感覺幾乎叫他斷腸。
鳳青慢慢勾起脣角:“你是那個傻女人的什麼人?”
季開陽也笑,嘴裡都是血沫,但他對自己的痛苦毫不在意,一張臉顯得猙獰:“像你這種人,和豬狗一樣,又怎麼會懂人的感情?”
鳳青笑着將他的手往外拉一點,眼前的人的心幾乎要破膛而出。
他絲毫不嫌眼前的人的骯髒,貼在他耳邊輕聲說:“可是她至死都愛我。”
這一句話,已經抵過世間最鋒利刀刃,可以將人心凌遲。
季開陽的劍凌空中墜下。
他慢慢低下了頭。鳳青以爲他認輸。
沒想到他當空暴喝一聲:“殺了他。”
閃着青光的劍當空被人接住。
那身影凌空,一劍朝鳳青劈去。
青光大漲,更勝季開陽。
是小鬱。
鳳青的一隻手死死被季開陽抓住,貼在胸前。
季開陽用鬼魅般的眼神看他,眼睛滴血。
小鬱的一劍劈斷鳳青的雪袍一角。
她眼神凌厲似刀刃,毫不停頓,又一劍直向鳳青的右肩。
這一劍,終於刺破鳳青的雪袍,將他右臂劈傷。
小鬱並不是這把劍上血咒的負擔者,不能一劍殺死鳳青,於是她不停攻擊他。
鳳青的怒氣熾盛,猛一下用力將季開陽甩出去,騰出右臂來。
他袖風一甩,風刃直逼小鬱的面部。
小鬱只能沉下身子躲開風刃,然後接住昏迷暈死過去的季開陽。
鳳青一還手,她就毫無招架之力。
風刃破空擊中小鬱的左腹。
痛楚之意簡直讓她忍不住跪倒。
小鬱抱着季開陽倒在白玉的欄杆上,身前是空曠寂靜的宮殿,身後一片巨大的鬥獸場。她身在高臺上,逃無可逃。
她眼睜睜看着鳳青漫步走來。
他的右肩一滴一滴的血掉下來,是這片死寂中唯一的聲音。
鳳青還是那麼美,即使經過那麼兇險的打鬥,他的容顏依舊妖冶。
他蹲下身來,左手抹了一滴自己的血,斜斜擦在小鬱臉上,微笑問她:“爲什麼,你也要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