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鬱真是逃無可逃。
她索性倔強了起來, 伸手將季開陽護在身後。
“你要殺我;他是我朋友。”她盯着鳳青的眼睛,說:“這兩條夠不夠?”
真的因爲憤怒而瘋狂到了極致,卻是很平靜的。
比如鳳青。
他笑一笑, 像是撫摸一樣的伸手向小鬱左腹的傷口, 白得幾近透明的指甲慢慢劃過, 染上嫣紅的血。
頓時, 小鬱的傷口像有一把刀反反覆覆地扎進去□□一樣的鑽心的疼, 連講話的力氣也無。
鳳青又撫着小鬱煞白的臉,用額頭抵住小鬱的額頭,溫柔開口:“其實我真的不捨得殺你。畢竟, 世上再也找不到人那麼像她的了。你這張臉,我永生永世也放不下。”
小鬱咬着牙, 努力別過臉去。
“我沒有騙你, 我真的不忍心。”鳳青毫不介懷, 將她的臉扳回來,語氣溫柔:“所以, 我讓別人來。好不好?”
鳳青頭也不回,叫那個人隱藏在後面的人:
“胭脂,你過來幫我把她的臉皮剝下來,我就給你重新做人的機會。”
胭脂身形像幽昧的鬼魂,行動起來暗無聲息。
這看似寂寂無人的宮殿實際上隱藏着無數鳳青的人, 他們像狗一樣, 爲鳳青賣命。
可是鳳青偏偏選她。
鳳青一定是什麼都知道, 才故意選她。
胭脂盯着遠處地上的年輕公子, 慢慢抽出一把匕首上前。
她還不知道小鬱並不是男子。
胭脂所見的小鬱, 倒在地上,用力護住季開陽。
鬱公子清俊的臉上的神情蒼白但是堅毅, 牙齒緊緊咬住,痛苦萬分但是絕不求饒。他的左腹傷口因爲鳳青的緣故正在發黑,顯出腐爛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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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時辰以前。
囚室裡。
林懷琛倏忽對小鬱說:“小鬱,如果真是這樣,也許那個人真的不是你。我猜我們不會死。鳳青不捨得殺了我們。”
忽然有一個喑啞聲音說:“不要高估你們自己。”
那聲音彷彿貼在人耳邊,神鬼莫辨。
“誰!”
林懷琛並沒有聲張,只是壓低聲音問。
小鬱轉而立即反應過來,沉聲說:“是季開陽?你沒死?”
“你們是爲了追我才變成現在這樣罷。”
如果不是這樣,他是絕不會開口的。
沉默了一會,那聲音也不知道從哪裡傳過來的,說:“這裡佈置的結界是皋蘭山的秘術。我可以衝破它,將你們中的一個人送出去。”
小鬱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拒絕。
“不!我們要在一起。”
林懷琛卻說:“小鬱,你出去,你從這裡離開,然後再想辦法救我。”
小鬱說:“你是個凡人,留在這裡就是個死字。你出去,找姐姐救我。我尚且可以與鳳青一搏。”
“但是……”
“別爭了。”季開陽的聲音又響起,沙啞粗糙:“只有林大人沒有法力才能出去。”
林懷琛正要說話。
小鬱搶先說:“阿琛,你聽我說。現在並不是要顯示我們多麼情深意重的時候,我毫不懷疑如果我死了你也會跟來。既然我們都對彼此有信心,就不必糾結於現在。活下去才最重要,是不是?既然有機會,我們就不要在這裡等死,無論如何也要搏一搏。”
林懷琛看眼前的女子。
她不僅美麗、情深意重,而且更有一般女子沒有的膽魄勇氣和果斷決絕。
她靈動嬌媚而又從容勇敢,正如批霜的芙蓉,嬌而不弱,嬈而不妖。這樣的女子配的上世上任何一個好男兒。
季開陽藏在暗處的聲音也有了一絲讚許:“小鬱的話在情在理,林大人何不試一試?”
林懷琛低頭想了一會,終於點點頭。
然後他又問:“季兄,你來這裡到底爲什麼?你也留在這裡?”
季開陽似乎在笑,然而卻讓林、鬱兩人感到悲涼。
他沒有正面回答問題:“我一生都爲了等這一刻,我怎麼可能走。”
季開陽又說:“等一會,鳳青會再來這裡。等他走後,我會將他引出去,然後破開一個空洞。林大人你趁機出去,我只能幫你到這裡。至於小鬱,你可以出這間囚室,但是一定出不了鳳青的宮室。”
“引他出去?”小鬱反問:“這太危險了!”
季開陽說:“你以爲我爲你們?這本來就是我要做的事。你們兩個肯爲了我追到岑國來,我已經很感激,但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感謝你們的了,這能送林大人這一程。小鬱待會你不要出來,如果鳳青死了,你盡力逃吧,不要管我了。”
小鬱不由想起他一個坐在那個荒原上孤孤單單的樣子,一盞孤燈寂寥,心底有一個永遠抹不去的傷心人。
她垂目,於是不再多問,心底卻是感激的。
鳳青來了,聽了她和林懷琛的對話。
果然印證他們的猜想,而且方寸大亂。
於是季開陽趁此機會出手,他的劍逼的鳳青出了刑室。
於是小鬱偷偷地將鎮魂珠放在林懷琛的身上,以保他平安。林懷琛趁機從囚室出去。
小鬱還是留在刑室裡。
她看着季開陽招招致命的劍鋒,卻始終無法殺了鳳青。最終優勢變爲劣勢,鳳青將要殺他。
小鬱還是沒有忍住,還是出手了。——她不能看着朋友這樣死在面前。
鳳青凌空架住季開陽。
季開陽正好垂下頭來,他看見小鬱向他飛來。
他的殺意這樣重,寧願把自己的生機變成殺死鳳青的最後一擊。
他朝小鬱大喊:殺了他。
他的眼中固執的意味小鬱一瞬便懂。她接下劍,轉瞬向鳳青刺去。
這是一場沒有預謀的刺殺。
以失敗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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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一步一步,朝小鬱走去的路那麼漫長。她的腳步沉重,彷彿帶着鐐銬一樣。
她慢慢越過鳳青,匕首越握越緊。
匕首的玄色寒光就像陽光一樣烈,一樣灼人。
鳳青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寬大雪袍翻飛。
他聲音輕慢:“胭脂,她這樣騙你,剝下她的臉來報仇吧。”
似乎還不夠一樣,他手一指,白玉高臺下面的鬥獸場裡喚出一羣真正的發狂的獸人。它們血紅着眼睛,嗷嗷得向主人求食。
“再把那沒有臉的怪物推下去,這樣我就讓你做人。”
鳳青仰起頭,眯眼看天上隱在烏雲後面的太陽,說:“你看,陽光、空氣、食物,還有溫暖,所有活死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你馬上就可以擁有了。”
胭脂一步一步走進。
小鬱的眼睛的裡面甚至沒有恐懼,她看着胭脂,用盡力氣說:“原來你是可以做人的。”
她笑一笑,美麗如光:“真好……這樣的話,我死在你手裡,也算是值得了。……以後你一個人了,要好好的……人的一生好短,你要好好活,找一個真正愛你的人……原諒我曾經騙你……”
說完她閉上眼睛,一滴眼淚滑下來,等着胭脂。
而此時,眼前的公子甘之如飴的樣子與胭脂記憶裡的那個少年層疊出現。
他曾經對她說:在下昨日對姑娘一見傾心,思之不能忘。——他是胭脂漫長又短暫的人生裡第一個波瀾。
他曾經對青黛說:誠然你很美麗,但是在下不會對不起胭脂,請你自重。——他的自持與剋制。
然而一切都是騙局。
他在天眷閣裡毫不猶豫,還是說出真相,一切都是假的。
如果從沒有過,她也不會想要。但是誰給了她,又殘忍地收回。
她想殺了他。可是當鎮魂珠真正擊中他的一刻,胭脂驚懼地知道自己錯了——他永遠都跟自己兩清了。
現在命運又一次轉過來。只要殺了他,自己就可以真正地變爲人,有一個平凡而美麗的一生,從她被金未英殺死的那一個斷點重新開始。
可是眼前的公子對他說:“……以後你一個人了,要好好的……人的一生好短,你要好好活,找一個真正愛你的人……”
因爲知道是自己,所以他閉着眼睛,就頸等死,連掙扎也沒有,甘心讓她做人。
胭脂眼前的畫面轉來轉去,終於定格在一幕。
那個斜陽巷陌,藍衣公子的眼神漆黑溫軟,將一塊梨花白玉放到她手中,聲音輕輕:“在下鬱白。”
胭脂慢步上前,舉刀就要朝小鬱臉上刺下去。
然後一折身,人卻已經到了鳳青背後,手裡拎着季開陽的長劍劈下。
動作快的幾乎看不身形。
——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她的公子。
鳳青朝空氣微微一笑,彷彿早知道會這樣。身影一飄,輕輕落在身後宮殿的琉璃瓦上。
他笑得妖冶,肌膚白得透明,對胭脂說:“你看,我給過你機會了吧。其實,給不給都是一樣的,因爲你不懂得珍惜。”
他手一擡,廣袖揚起:“你們竟這樣迫不及待地背叛我。”
袖風掃過,幻爲風刃破空朝小鬱砍去。
胭脂揮劍擋住,誰知風刃竟然像長了眼睛,也轉而朝胭脂劈頭而來。
風刃裡席捲鳳青高深的靈力,當空劈斷胭脂的肩胛骨。
胭脂沒有血,只是空蕩蕩的疼。
她用劍撐住地。
“活死人,你的修爲本來就不好,何苦來的呢?”鳳青說,但是絲毫沒有惋惜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