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終於醒了, 你難道真要把我嚇死嗎?”林懷琛端着白玉藥碗,裡面盛着烏黑藥汁。他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然後哄着小鬱:“乖, 你喝一口。”
小鬱才從昏迷中醒來, 眼前混沌不清:“這裡是哪裡?”
林懷琛反而笑了, 放下藥碗, 摸摸她的額頭:“難不成燒傻了?”
“你什麼意思?我怎麼到底?”
小鬱激動地拉下他的手。
“你從王城回來, 晚上又淋了雨,就一直髮燒說胡話。一會說德妃娘娘死了,一會說我死了, 一會又說代國亡了,現在居然不認識自己家了。你可不是燒傻了?”
小鬱甩甩自己的手腳果然很有力氣, 她又抽一張紙隨手摺一隻靈雀, 靈雀居然活了。
小鬱驚喜地不能自已, 她大聲嚷:“我有靈力了!”
林懷琛摸摸她的頭,很寵溺地看她:“我夫人是聞名天下的巫女, 豈能沒有靈力?”
小鬱忍不住撲上去親他,然後掐他手臂上的肉,說:“你這混蛋,以後不許離開我那麼久!”
林懷琛喊痛,又笑道:“我幾時捨得離開你了?”
小鬱眼珠子一轉, 她纔不要告訴他, 自己做了個這麼長又痛苦的夢呢, 於是笑嘻嘻地說:“大概是夢裡。”
林懷琛笑一笑, 又說:“你還不快把藥喝了, 外面的客人還等着你呢。”
小鬱皺着眉喝藥,還不忙問:“客人, 誰呀?”
林懷琛一個一個地數,說:“白桐、風潯、陛下、德妃娘娘、高無極、王雲飛、施崇明、胭脂、季開陽、鳳青……”
小鬱聽到一個名字,忽然覺得不對勁:“等等,你說胭脂?胭脂不是已經灰飛煙滅了嗎?她怎麼會來?”
小鬱看着林懷琛,慢慢露出不解的表情。
林懷琛的笑容漸漸淡下去,變成沒有表情的樣子,說:“小鬱,你長大了。我要你知道,太完美的事情是不會有的。”
“阿琛,你說什麼啊?”小鬱連忙拉住他的手。
他的手上有薄薄的繭,手指修長有力,小鬱不知牽過多少次,獨獨這一次怎麼都抓不住。
他的樣子漸漸淡下去,小鬱惶恐地意識到了什麼,她揮着手大叫,想要抱住他:“不要,不要。阿琛,求你,別走,別留下我一個人!別留下我一個人!”
小鬱忽的一下坐起來,冷汗溼透了衣衫,眼前是完全陌生的佈置。
她終究沒有留住淡去的他,所有一切美好的都是夢。
意識到這一點,她不禁失聲痛哭。——這是她這麼多苦難以來,第一次痛哭,心痛到無以復加。
公子棠穿過珠簾走來,他長身站立在牀邊,默然不語。
小鬱沒有看他,也不在意是誰救了她。
直到公子棠開口說“我和林將軍在巖谷的時候”。
他纔剛說第一句,小鬱才猛地擡起頭來:“你是誰?”
公子棠很艱難地說:
“我們都以爲自己會死。他在山洞裡凍僵了,死前一直叫一個女孩子的名字,她叫小鬱。後來我救了他,我們躲在巖谷下面的溫泉裡,他說你是南疆人,喜歡穿紅衣服,很可愛。他說如果他死了,叫我出去以後一定好好照顧你。”
小鬱聽着聽着,嘴邊露出微笑,眼淚卻越掉越兇。眼淚浸到衣衫裡去,看似不見了影蹤,但浸溼了衣服,像冰冷冷的小蟲伏在身上,哀痛揮之不去。
她不說話,很久之後才問:“他真的走了嗎?”
公子棠不說話,靜默了很久,點點頭。
小鬱想起他們往昔的種種,彷彿昨天才和那個呆子在南疆的瘴氣林裡遇見,今天他便去了。
小鬱閉上眼睛,眼淚滾下來:“他怎麼拋下我一個人活着?怎麼會?”
公子棠並不安慰她,只是默然站着。
小鬱只流着眼淚,不做聲。
公子棠很是艱難地緩緩說道:“你懷孕了,三四個月的樣子。”
彷彿一道驚雷劈在小鬱頭上,她幾乎是下意識得抓住了自己的小腹。小腹只是微微地隆起,與往常並沒有太大差別。但是她瘦骨嶙嶙,這樣正常的肚子反而是不正常。
她舉目看看,眼神找不到焦距,眼淚和冷汗混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哭還是笑:“不會、不會的……”
公子棠對她的事情知道地清清楚楚,他垂手佇立,看着幾近癲狂的小鬱。
他用憐憫抑或愧疚的眼神看着小鬱,說:“我或許可以幫你,如果你不想要這個孩子的話,只用一碗藥。”
小鬱擡頭看他,淚痕佈滿臉頰,眼睛很亮,神色卻倉皇無助。
公子棠皺皺眉頭,她和林懷琛所說的那個小鬱已經相去甚遠了。從前春天狩獵的時候,看見失去了母親的小鹿或是兔子,也是這種倉皇無措的眼神。
半晌,她垂下了頭,嘴角動了動,不知是笑是哭。
她慢慢站起來,朝門口走去,聲音如腳步一樣虛浮:“難怪我終日不飲不食也沒死……呵,你們這種普通人怎麼會懂呢……失去靈力的巫女沒有權利拒絕她的第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將繼承南疆最高貴的血統和無上的靈力……這有什麼用呢,這樣活着和死了有什麼差別呢?”
很久以後,公子棠才知道,原來失去靈力的巫女的孩子是不能拒絕的,這是天賜的禮物。就算是死,也要生了孩子以後再死。
這無疑是一種優待,可是對於小鬱,卻是另一種酷刑。
公子棠這時不明白,他只聽懂小鬱的最後一句話:這樣活着和死了有什麼差別呢?
他看着她眼淚模糊了視線,踉踉蹌蹌地一步一步往外走,背影細瘦伶仃,幾乎要消失在光裡。
公子棠伸手欲攔住她。
這時外面不知道是哪宮的樂伎在歌舞,清凌凌的歌樂隔着浩淼水波傳到這裡的時候,已經接近於空靈飄渺,難以分辨。
小鬱的腳步一頓,她扶欄側耳傾聽,細細聽了許久,她喃喃道出:
“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
“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身後的背景都已昏暗喑啞,小鬱喃喃地重複這句話,臉上凝出一絲如冰雪一般的冷笑,復而又留下眼淚,眼淚終於沒入塵埃。她就在這時聽見那些華美如流光在雲端的過往和眼淚一起摔入塵埃,然後轟然破碎。
公子棠看着她,已經瞭然,明知自己已經留不住她,隨即緩緩放下手,看她又一步一步往外走。
她像一隻琥珀裡的蟲,今生今世都被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