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聲中一歲除, 春風送暖入屠蘇。
朱字街上熱鬧非凡,又是一年除夕時候。
代國的風俗是先來朱字長街上看花市,然後回家守歲。
花市上有各種爭奇鬥豔的花朵。花匠們使勁渾身本領, 早從三四個月前就在準備每年的花的盛會。
若是自己的花朵被哪一位王公大臣看中, 所得到的不僅僅是銀子而已, 還會有盛名。
街上的錦衣華服、珠翠輝輝, 亦或是荊釵木簪、布裙羅衣, 都笑在一處,邁街相約看花市,卻倚騎樓似畫, 更有一番錦繡如畫的意味。
束立盆栽成隊列,草株木本鬥芬芳。通宵燈火人如織, 一派歌聲喜欲狂。
皇宮裡也是一派喜氣, 暮景斜芳殿, 年華麗綺宮。寒辭去冬雪,暖帶入春風。階馥舒梅素, 盤花捲燭紅。
又是一年了。
承平帝陸續地又選進一些秀女,封爲妃嬪,後宮漸漸充盈,宮裡也不像原先那樣的冷清了。
只是承平帝並沒有兄弟,沒有親王攜了家眷來, 幾個庶出的長公主又在各自的駙馬處, 沒有回宮。這除夕的家宴, 倒真真是“家宴”了。
鄭德殷自然坐在座首, 身邊還放了一張軟榻, 卻是給趙柔的。
趙柔一向最得寵愛,三年前又誕下皇長子, 早已被封爲德妃,坐在鄭德殷的旁邊,形如中宮,母儀天下。
須知除了中宮皇后,下面還有四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正一品的貴妃、淑妃、賢妃、德妃。
按理德妃排在最末,剛入宮的秀女便生出好奇,以爲趙柔並不如外面流傳的那麼得寵。只有聽過資歷老的宮人內侍提點才噤口。
那些老宮人只說了一句:“只因爲從前的傅太后便是德妃,後來才封的皇后呀。”
右手座下的依次是南瑾宮的王貴嬪,偃月殿的李容華,後面都是早一些進宮的嬪、小儀、小媛、良媛。
左手座下的第一個卻是從前那長恩殿的柳美人,現在的柳修容。
她的恩寵不少,雖然修容是從二品嬪位裡的最末,比不得趙柔,然而想到三年前她還只是一個從六品的美人。這三年她晉位之快,簡直讓人咂舌。
這後宮裡的許多人晉了位分,只不過是皇帝三年前爲了慶賀皇子誕生而大封后宮的結果,就如王婕妤變成貴嬪,李芬儀升爲容華,人人都升了一階而已。
只有這個柳美人,簡直是芝麻開花,一直升到從二品修容,叫人好不眼紅。
柳修容下面是兩年前才選進來的玉小媛。
她清瘦卻嬌媚,自有一股嬌滴滴的小女孩的美麗,一雙眼睛似笑非笑、似無情似有情,最妙的是一身雪白肌膚,穿紅衣時最是好看。
她也算是得寵,小媛的位分並不算高,但是寵就寵在那個“玉”字。
玉小媛本姓爲姜,但是承平帝憐惜她那一身如玉似雪的肌膚,特意賜了個“玉”字,生生叫人豔羨。
柳修容下面的這個位子本來輪不到她坐,比她位分高的妃嬪不是不多。
玉小媛只是低頭淺淺一笑,肌膚像是發光一樣的白。
她看向自己的小腹,那裡有一個三個月的孩子,母憑子貴的道理而已。
她接下去又是各按妃嬪位分安排的位子。
宮殿裡的銅獸香爐燒出醺然溫暖,宮閥星河低拂時,殿廷燈燭上熏天。
大家各自笑語吟吟。
乳母抱小皇子到趙柔身邊。
鄭德殷自然無心看歌舞,湊到趙柔身邊,含飴逗弄小皇子。
小皇子坐在鄭德殷懷裡,短手短腳皆是胖乎乎的,好不可愛。
他童音清稚,鞠着手,福一福,說:“父皇、母妃,孩兒恭祝你們新年快樂。”活脫脫像是年畫上走下來的福娃娃,可愛憨厚。
不僅鄭德殷和趙柔相視一笑,而且惹得座下的嬪妃也是一口一個的“可愛”。
皇子畢竟年紀小,又無什麼同齡孩子玩耍,只是坐在臺上看歌舞表演,不一會便打起哈欠。
趙柔於是讓乳母和茜芝抱了他回宮歇息去。
外面有藍衣舞女魚貫而入,跳一曲《清平樂》。
水青色舞袖翻飛,叫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一曲《清平樂》舞畢,衆人皆是撫手稱讚。
領頭的舞姬伏在地上,並不起身,頭低垂着,露出半張如月牙兒一樣姣好的面龐,聲音卻微微揚起:“求陛下賞賜。”
鄭德殷饒有趣味,輕輕抿一口趙柔斟的酒,問:“卿要什麼賞賜?”
那舞姬顯然是早有準備,並不怯場:“我求能入宮中舞坊,日日可見陛下聖顏。”
說罷便擡首望向座上君王,果然美色無雙。
王城裡表演的舞姬從兩處來,一處是宮中的舞坊,裡面的舞姬盡是經過精挑細選、色藝雙絕的女孩子,不僅要做舞姬,更要隨時準備做皇帝的女人,並且不到二十五不能出宮;
還有一處是王城外宮的樂坊,裡面有樂師也有舞姬,也是隻爲皇帝歌舞準備,雖然進宮的機會不多,然而卻又自由。
從前的柳美人也是從外宮的樂坊裡出來的。
她現在已然是身居高位,榮寵無限,引得無數女孩子也想學她一般,飛上枝頭。
比如,眼前的這位。
鄭德殷笑一笑,正待開口,忽見座下一人款款走出來。
正是柳修容。
她身着刻絲泥金銀如意雲紋緞裳,衣袂翩翩,梳着雙刀髮髻,帶一隻蓮花玳瑁簪和一隻伽楠香嵌珠翠碧璽折枝海棠釵,一枝金色流蘇恰恰撫在她的額角鬢邊。
這樣的打扮並不樸素,但又不妖冶,自有一番莊重但又自然的美麗,恰恰是她這個位分的女人應該有的裝扮。
柳修容走過去,彎下腰,擡起那個舞姬的頭來。
她聲音如夜鶯嬌啼:“這莫不是越娘麼?三年不見,越發水靈靈的。今年可有十八了?”
越娘又朝她拜一拜:“見過修容娘娘。過了除夕,小人便是十七。”
柳修容轉過身看座上的鄭德殷和趙柔,說:“陛下、德妃娘娘,這個女孩子原來是和我一同進的樂坊,人生得美麗,舞也跳得好。陛下不如收了她。”
鄭德殷也不顧正在說話,剝了一半遞給趙柔,笑着聽着。
趙柔也是抿嘴一笑。
玉小媛與旁邊的鄭婕妤悄聲說:“這可奇了,她竟會說這話。”
柳修容笑得無懈可擊。
“越娘三年前便讓那少良造的弟弟茶不思飯不想的,說是一定要娶到她,簡直思念成疾。我們越娘心有大志,寧是不從。只這一樣,臣妾便是服了她。越娘如美玉,當然獻給這天下的王者。”
鄭婕妤看一眼玉小媛,朝座上的人努努嘴,說:“我道是呢,她怎會好心,你看——”
果然,鄭德殷臉上掛着淡笑,溫言說:“既然臣子們裡有愛卿者,朕也不好奪了所愛。你且回去吧。”
座上的君王面容英俊如神祇,笑語綿綿,金光耀目,聲音如醇酒,讓人心醉。
只一句話,便錯失了這樣的天下女子無不愛慕的人。越孃的眼眸看向柳修容,幾乎是怨毒。
柳修容平平扶起越娘,斂去笑容,伏在她耳邊輕聲說:“休要妄想學我。這樣的討賞求寵的伎倆,第一個做的是西施,可第二個便是東施了。”
這一出小插曲,很快便被人遺忘在腦後。
除夕的熱鬧很快淹沒衆人。
內侍挑了蛾兒雪柳進來讓妃嬪選,衆人也起了童心,紛紛挑選起來。
座下的蛾兒雪柳黃金縷如同燈光星光,鄭德殷彷彿想起某一日,自己、趙柔、林懷琛還有……小鬱,一起在朱字街上看花燈的情形。
彷彿是很遠很遠的事情了。
現在自己再也沒有出過宮,趙柔已經當了孃親,林懷琛終日蝸居府中,小鬱……一直昏迷不醒。
——果然是往昔不可憶,流年再難追。
趙柔握住他的手,輕聲說:“不知道小鬱現在如何了?可知道現世的熱鬧麼?”
鄭德殷一怔,果然宜湘比誰都懂他,連想都想到一處去。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轉頭看她。
她依舊是耀如春華、方桃譬李的美麗,甚至生過孩子之後還是有一種少女的清秀,只是隱隱多了明豔端莊的風範,讓人心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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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裡面無論是與街上還是與王城裡相比,都顯得過分冷寂了。
府外只有高高的挑了兩盞燈籠,示意府里人知道已經到了除夕。
林懷琛的府裡下人本來就不多,到了臘月他便放了全府里人的假,直到臘月才讓他們回來。
小袁和管家都不肯走,怕林懷琛一人在府裡,又要顧着小鬱會累着。
林懷琛便是好笑,推他們走,說:“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們累了一年了,也該歇息了。”
老管家聽到這話,眼眶便紅了,說:“少爺,你一個人照顧鬱姑娘……實在不行叫老奴回來也行啊……”
“好了。”林懷琛溫和一笑:“快坐吧,家人等着呢。”
除夕這天白天,林懷琛到早市上去買了一些菜蔬,一直忙到傍晚。
然後他給小鬱換上一身紅色的火狐皮的襖子,挽起了一個簡單的髮髻,顯得莊重一些,然後撫撫她白皙的臉龐,笑一笑。
這些年她一直昏迷,但被照料得很好,臉變得圓潤了一些,顯得可愛。
他把屋子裡的爐火燒的旺旺的,室內一片溫暖。
然後端上他忙了一天的菜色,只有一盤青菜、一隻醬雞、一盤麻辣豆腐和牛乳糕,然後端上兩碗熱滾滾的蝦仁什錦粥,擺好兩副筷子。
林懷琛衝小鬱笑一笑:“你看,這些都是我做的。我跟廚房的周媽媽學了好久呢。”
小鬱似乎面含着笑意,沒聲沒息地斜倚在他身邊。
林懷琛看小鬱秋水一樣靜靜的面龐,這樣的容顏早就烙在他心裡的每一個角落。
他沉默了一會,終於開口:“你在夢裡開心嗎?你的夢裡有沒有我?”
桌上的菜和粥動也沒有動。儘管屋子爐火旺盛,菜還是一點點冷下去。
夜已經深了,不知不覺就過了子時。外面的街上又漸漸熱鬧起來,人們披着棉襖、大氅出去放煙火。
林懷琛站起來,抱起小鬱坐到輪椅上去,又怕她冷着,裹了裹她的領子,然後說:“我們看煙火去了。”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林懷琛和小鬱就在花廊下看,這樣良辰美景,只差一人的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吟吟暗香去便是完美。
林懷琛只是看着火樹銀花不夜天,似是嘆息一般的說一聲:“這樣的美景,不知道你夢裡可曾能見?”
“不曾。”
忽然有聲音輕輕在他耳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