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德殷一身素衣坐在幽暗深宮的一角, 他怔忡着,什麼也沒做。
這裡有一股腐壞黴爛的味道,斑駁的屋頂透進來一束束的光線, 纖細塵埃飛舞於其中。這一切無疑就像代國這座已經傾倒頹敗的枯木, 令人難堪。
這難堪的味道就像是他現在難堪的身份——昏德侯。
聽說岑君因爲終於戰勝代國, 消息傳來時大笑到心悸, 暈厥後就一直纏綿病榻。
公子棠在朝中的勢力盤根錯節, 他在戰時又故意收斂羽翼。公子曦雖然立下戰功但折損頗多,手下士兵暴戾成性,不聽軍令在陪都屠城已經鑄成大錯, 朝臣頗多非議。
公子棠終於如願以償把持朝政,他將代國宗親悉數遷往極寒的北地, 獨獨看到鄭德殷名字的時候, 他躊躇很久, 將鄭德殷的名字從名冊裡劃去,然後賜他“昏德侯”名號, 將他幽禁於深宮之中。
王氏從外面走進來,搓着手,猶豫着說話:“陛……不,侯爺,有人來看你了……”
鄭德殷看着她有疑的神色, 猶恐他不悅的樣子, 他溫和笑笑, 試圖寬慰她:“誰啊?”
“——是小高。”王氏的話未完, 已經有人走進來, 那人服朱曳紫,頭束玉冠, 長身玉立,是溫和瀟灑、春風得意的年輕士子樣子。
王氏看見他的樣子,面上一暗,當即改口道:“是高大人。”
她看他們兩個的樣子,識趣地退下。
鄭德殷擡眼,果然是小高,他脫下內侍的灰衣竟然光華照人。
小高早已料到鄭德殷的反應。他於是先開口,道:“侯爺,是否別來無恙?”
鄭德殷看着他一身華服,幾乎是撐着桌子才能勉強支撐自己站起來,他指着小高,手指顫抖:“你!你怎麼——”
小高絲毫不訝異,他甚至依舊顯得彬彬有禮,說:“我今日來,給侯爺帶來兩樣東西。”
鄭德殷的怒氣高漲,他猛地將那桌上的茶杯連着殘茶一起擲到小高腳下的青磚地面,發出“砰”的驚響:“我問你怎會在這裡!”
小高垂手默然不語,鄭德殷也慢慢坐下來,心底瞭然,卻是一片冰涼。
無論是誰至於這個境地,國破家亡,今日才悉知自己身邊人竟是奸細,能做到鄭德殷這個份兒上的,也怕算是涵養好的。
鄭德殷臉上凝出一個疏離而諷刺的笑:“什麼時候開始的?”
小高仰首,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他答道:“從來。我從來都是岑國的人,從我一生下來。”
“真是忠臣良將!”鄭德殷冷笑一聲:“你這樣說,倒是我瞎了眼,從那麼許多人裡挑了你出來。早知道你今日的飛黃騰達,又怎麼會看上我那時的玉如意?”
小高又是沉默,然後說:“沒用的,那時所有的孩子,包括那個打我的嬤嬤,都是岑國的人。無論你怎麼選,都是沒用的,只是……你剛好選了我而已。我六歲被送到代國,不惜做了內侍,已經將我的所有奉獻給了岑國。”
室內又是一片靜寂。
細微的灰塵漂浮飛舞在他們之間,這兩人便好似玉像一般,一坐一站,久久無言。
現在已是初秋,北邊的深宮自然比不得南面的王城。鄭德殷的身子一向不大好,北上時候身體更是每況愈下。
蕭肅的風聲掠起,驚起寒鴉撲翅飛起,攪亂光影,尖利悽惶的叫聲猶如大把芒刺密密刺在心頭。
鄭德殷背脊微微伏動,拳頭緊攥,極力壓抑自己的咳嗽聲。
小高即刻上前一步,似乎想要拍拂他的脊背。然而他才走一步,已經意識到不妥,立即停下腳步。他沒有退下,反而從袖中拿出一樣物什,放在鄭德殷面前的桌上。
一本冊子。
風略略將那冊子吹得翻過了一頁,鄭德殷一眼掃過去,看見幾個字:通敵名單。
他立即拿起來細細看。
每翻過一頁,心就往下沉一分。
冊子“啪”的一聲掉在地上,鄭德殷手也無力地垂下來:“我竟不知道有這麼多人……你拿這個來給我做什麼?我已經是亡國之君了,你還要來炫耀你的勝利。”
小高笑笑,也不知什麼意味:“我只想叫你知道,大廈將傾,狂瀾既倒,一切註定。你也無需怨我,更無須怪自己。”
“你原是爲自己和我這個廢人開脫來的?”鄭德殷語氣中不乏譏誚。
小高也不答,他負手道:“我的確是來贖罪,我有罪,你有罪,公子棠有罪。他操縱棋局,你我卻甘願成爲棋子。你好好看看那通敵名單,你看看可有林懷琛的名字?”
鄭德殷看他,指尖卻動也不動,他淺色的瞳仁滑過一抹痛色。
小高看他的臉色便已經瞭然:
“我知道你已經知道那裡面沒有他,但是他非死不可是不是?公子棠知道你多疑,安排了那些通敵的信件,叫人細細臨摹林懷琛的字跡,然後公子親自寫給他的回信,又叫我在你耳邊煽風點火。林懷琛是天縱英才,你卻殺了他。”
鄭德殷壓低聲音咳嗽,他想起他每一次動搖的時候,小高總會在他耳邊說到代國如何如何。他甚至曾經裝出激越的樣子要以死相諫。就是在那時,自己對他深信不疑,直到他真的佈下天網,下了十二道聖旨將林懷琛召回。
鄭德殷沉吟許久,才道:“於你們,或許覺得他是不世奇才,可以收爲己用;但是越是這樣,與我,他就不得不死。”
小高緩緩坐到鄭德殷的另一邊,用指節一下一下敲打桌子,他依稀笑了笑,問:“那現在呢?你知道林懷琛沒有通敵叛國,可有一點點後悔?有他在,或許能堅持得久一些。”
鄭德殷彷彿累極地閉上眼,他的脣過於蒼白,他的眉又皺得太緊,素衣被風鼓起,勒住他纖細的腰身。
不知是這些裡面的哪一點,忽然讓小高覺得這個問題對他太過殘忍,對自己又太過愚蠢。
他並沒有正面回答問題,卻無力地垂下衣袖:“你到底沒有去救她,對嗎?無論我怎麼做,終究不可能留住她。”
當宗親們還未北上的時候,那些妃嬪和貴族女子早已將小鬱的事傳遍:
公子棠一向潔身自好,卻爲她折腰,不惜杖殺十幾名士兵,將她帶回去金屋藏之。悉知那玉小媛和韓雲初欺辱過她,公子棠將她們兩同指給一個五大三粗的下等軍官。那人非但粗暴無禮,更有一個悍婦正室。不出幾日,已經將她們折磨得死去活來。
玉小媛那淒厲的慘叫還在耳邊,她大喊:“陛下——救我——”
鄭德殷卻無力施救。
他不僅無力,更加痛恨,痛恨鬱白茶甚至會讓一個敵人心折。
小高搖搖頭,說:“你聽了傳聞,說是她被公子納了是不是?不,她沒有。”
鄭德殷還是閉着眼。他的樣子疏離又淡漠,彷彿一切與他無關,只有他緊皺的眉頭出賣了他。
小高接着說:“她一個人去了南邊,在裕豐關挖了三天三夜,頭髮白了一半,連他的屍骨都沒有找到。然後她又往南走,回了陪都。陪都被屠,道路上都是腐爛屍骨,活着的人都遷走了,早就是一座死城了。”
“那麼她……”鄭德殷的聲音有一些顫抖,沒有說下去。
“她回了林府,那裡早就是一片廢墟了。她在廢墟里找到了她姐姐給她的東西,然後去了王城。她一個人,一寸一寸地將裡面打掃乾淨。”
鄭德殷猛然睜開眼,眼裡有一絲光亮起來,彷彿是期待了很久。他幾乎是小心翼翼地問,渴望得到一個想要的答案:“她爲什麼——她或許並沒有那麼恨我?”
小高看着鄭德殷,有一絲可憐的意味,沉吟一會,終於說:“她臨走時告訴公子,陪都和王城是林懷琛守了一輩子的東西,他死都不後悔。那麼她也幫他守下去,草木黃塵,到死爲止。”
外面的日頭漸漸落了下去,大片大片的黑暗涌上來。
小高的話一刀一刀地剖開他半生的癡狂和迷醉,剖開他卑微的愛慕,剖開他嫉妒的怨毒,剖開他慘淡的結局,剖開他卑微獻上的心。
他在他們的愛情裡甚至都算不上轉瞬的流光,他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他用盡心機,他卑微乞求,可是他苦苦哀求的未來,他捧着如同夢幻泡影,可在她眼裡卻根本是糞土。
鄭德殷所有的感覺慢慢褪去,周身一片冰涼。
他緩緩地說:“原來是這樣。”一個字一個字將那些重重疊疊的無望埋進心底,終他一生,他再沒見到過小鬱。
這些腐朽的期盼本來就是他一個人的事情。從頭到尾,都是他一個人的事。
小高又道:“我說了要帶兩樣東西給你,已有一樣,這是另一樣。”他從袖中又掏出金絲楠木的小盒子,緩緩推到鄭德殷的面前。
鄭德殷沒有任何動作,也無意看那盒子。
小高站起來,朝門外走去。他華服翩翩,直到走到門口,他停住腳步,說:“其實公子對你也還不錯,是嗎?”
鄭德殷擡眼,看見王氏在外面的身影。她曾經是他的貴嬪,因爲生得溫敦良善,被公子指來服侍他——一個亡國之君,還有妃子服侍,不能說公子棠對他不好。
小高走出院子,天早就暗了,夜風吹動他的廣袖。他就這樣走着,心被什麼硌了一下地疼。他從懷中掏出一個東西——是當年鄭德殷送他的玉如意。
前方的夜色蒼蒼,終須他一人走過了。
王氏走進屋子,掌起一盞昏黃的燈。
她在鄭德殷身邊站了許久,也不見他有動靜,於是說道:“侯爺何不打開盒子看看?既不能開懷,那又何妨不痛快?”
鄭德殷這才擡眼看她,這些年竟從不知道這個受他冷遇的女子,有這樣剔透的心腸。
他終於緩緩打開那隻盒子,裡面整整齊齊地排着三樣東西:一塊羊脂玉、一隻金絲極樂鳥簪子和一截衣角。
趙柔的隱忍、小鬱的無情、柳橫煙的癡烈。
他的半生年華,連着血肉筋骨的回憶與王城朱牆花影下的高傲和卑微,都過去了。
他擡首懨懨望着陪都方向,那些遙遠腐爛的情愛和夢幻都埋在王城的高強下,叫她一個人守着,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