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元德昭啓奏大王:自顯德十五年以來,北朝有趙炅僞逆,對上殺兄在先,鴆弒故君在後;對下橫徵暴斂,割剝元元,縱兇任暴,無有止息,以致川蜀沸騰,荊湖反側,兩淮丘墟,齊魯凋敝。
吾王上恭正朔,下撫黎庶,雄鎮南國,四代六世,方此天下鼎沸,而使吳越爲亂世樂土,天下向往,垂七十載。昔受趙宋之撫,不過因周宋更迭卻屬禪讓,前周舊人,各自安分,吾王不願天下紛攘,順應時勢,然僞逆露形以來,恭帝遇害,又有蘄王,恭帝之昆,避居吳越;吾王仁聖,以之監國,親以天下兵馬大元帥副其下而討逆,指揮若定,六軍用命;復蜀地、荊湖、兩淮,存亡繼絕,以安天下。
然蘄王自以年幼德薄,不堪任此多事之秋,自請去監國之號以遜於吾王;秋歲以來,又有天下列國瞻我吳越聖德,紛紛歸附,如水之歸下,西起安息,東極日本,南達渤泥,北至高麗,此亙古之盛況、遠邁漢唐。當此之時,以吾王功德巍巍,合當受命,自應總領神器、統理萬邦,更自北進,掃除凶逆。故伏請大王早正大位,以安人心!”
咸寧殿內,濟濟一堂。滿朝文武,俱各在列。這原本該是年末休沐前最後一次朝會,若是往年的話,客套一番也就過去了,然後衆人就該好好過年,然而今年註定是不平靜的一年,雖然衆人都知道過年假期肯定泡湯了,依然振奮非常——這種開國大典的機會,這種擁立之功,多少代人才能搶得到一次啊。(北面六代的便宜貨不算)
韓熙載,孫晟,徐鉉,三輪提前的奏請已經在此前三次朝會中完成了,錢惟昱也做足了“三辭”的戲碼,今日換了吳越嫡系的元德昭來顫顫巍巍唸完這份奏摺,衆人也都知道錢惟昱是要接上“三辭而後受之”的那個“而後受之”了。
“寡人本德行淺薄,不敢覬覦神器,然諸位愛卿反覆聲言天下無主,神器虛位,沙陀醜遺,非我族類;前周宗室,又無可任,寡人不得已,唯有勉受此命——然至今開國,當以何爲國號,諸愛卿可有定論?”
陳喬、孫晟首先搶出來說道:“臣以爲,自唐季以來,六代紛攘,皆不長久,不如復大唐舊制,以安人心。”
然而這種說法似乎並沒有太多人附和,可見這種時候人人都想有表現機會,不一會兒韓熙載又自立一派觀點:“臣以爲不如依然用周,以示我吳越並非新立一朝,也可收服北人。”
韓熙載的話一出口,陳喬首先便微微有些鄙夷神色;很顯然,當初陳喬幾人說請求用唐,不光有因爲大唐持續時間久的原因,而是因爲後唐、南唐也一直以大唐的延續自居,包括李璟當年也算是大唐皇帝,若是新朝最後依然用了唐,那他們這些南唐過來的降臣也算心中有些安慰。而韓熙載當初在南唐時就是江北逃來躲避戰亂的士人代表,在南唐本就不太受重視,如今自然是站在“用哪個國號更能幫助錢惟昱爭取北方人的忠誠”的角度考慮,那些祖籍就在當初被柴榮屠殺過的淮南十四州地盤的南唐本土降官自然不爽了。
幾方意見爭論半晌,錢惟昱心中卻是早有安排的,當下示意自己的十三叔,禮部尚書、同平章事錢弘儼出來制止。錢弘儼會意,立刻出列奏對:“臣以爲不可!昔年五胡亂華時,五胡醜類多僭用漢,以圖借兩漢四百載之餘望,以至衣冠南渡,晉室傾頹時,劉裕不堪‘漢’之迂濫,而改爲宋。今唐亡以來,天下紛攘甚於五胡,北地衣冠更有亡於契丹者,後唐以來,除石晉爲韃虜贅醜,其餘後漢、後周皆以不齒於唐,而求更用古號以祈國祚之綿久,然皆不奏效。至趙匡胤,則以效法劉裕之不齒於漢之故,一併用宋以示鼎新革故,終結亂世,然今日所見,宋之號,亦不堪再用。由此觀之,漢唐周宋,無非都是曾爲我吳越所滅,或另有別變故不吉,用之無益,不如另起新號。”
“那麼以王叔之見,可有什麼見解呢?”
“回稟大王,臣原本以爲可以吳、越爲國號,然吳本爲楊行密昔日所用,當年我武肅王已於楊行密並立,如今斷無再用其號之理。若是用越,雖然無此問題;卻又曾有南越國吳氏僞朝竊據交趾,夜郎自大,漢時趙佗,也用越爲號,以至千百年來,純以越爲號者,難免有侷促之態,使天下人以爲我國不過僻處南疆之小邦——此所以昔年武肅王受唐昭宗所授吳越王之號,而不受越王號之故也。”
錢弘儼說了半天,其實也沒有任何建設性意見,無非是把“哪些國號不能用”給論證了一番,卻沒有給出可用的。自從錢弘儼開口之後,其餘文臣都知道尊卑上下,也不敢插嘴,聽完之後,居然發現不知道該如何建議了。
“王叔所言甚是,然則究竟可有備選之國號可用呢?”
“臣愚鈍,臣以爲,大王不如跳出周、漢分封故法,獨闢蹊徑,自取國號。至於具體字眼,臣實不知。”
錢弘儼當然不知道,以他的身份,哪怕知道了也只能說不知道。這麼一冷場,錢惟昱找好的託便可以上場了。只見一個身材比吳越人普遍矮小的文弱剃眉之臣恭恭敬敬走出來,對錢惟昱行了大禮,而後說道:“末進外臣藤原爲時參見吾王,臣以爲,以吾王今日疆土,不若以‘明’爲國號,方纔堪配其位。”
“明?這算是什麼國號?自古而今,哪有‘明’這樣的諸侯封號?連諸侯封爵都不曾用過明字,如何做得國號?”老成古板的文臣們,仍然有一二人反對,不過大多數見着藤原爲時敢於在錢弘儼都不說話之後開口,也不知道其背後深淺,不知道是誰讓他說的話,大王沒有表態的話,自然不敢冒失。
“藤原愛卿,可否詳言這‘明’之國號所取何意?”
“回稟大王,明之爲號,自然是取至公至正,明察秋毫之本意,且有……”
只聽藤原爲時滔滔不絕說了幾十句排練好的臺詞,無非也就是錢惟昱提前打的草稿裡面寫着的那些後世朱元璋定國號爲大明的時候用過的理由,不過其中也有少數是即興發揮,比如藤原爲時說到最後,還有一段便是這般寫的:“況如今臣等自日本國來歸,西有安息國納土歸降。自古在中原世人之見,日本國者,日之本也,乃日出之國,主晝。安息國乃日之歸也,爲日落之國,主夜。大王疆土東西廣袤遠超歷朝歷代,亙古未有,以明爲號,則示凡日月所照,俱爲大明疆土。”
日月所照,俱爲疆土!這般理念以提出來,果然也唬住不少人,諸人不敢擡頭,只以餘光偷覷錢惟昱表情,見錢惟昱面露欣賞,稱讚此議之後,衆人自然也就只能符合,拼命想辦法找詞兒恭維明這個國號取得好——這倒不是諸文臣阿諛,而是國號年號這種東西本來就不是原則性問題,見仁見智的,只要彩頭好,又沒有非不能用的理由,那就可以權變了。
“既然諸位臣工皆無異議,我吳越從此便改王爲帝,改吳越爲大明,年號洪武。即日起先行昭告天下,待來年正月初一,分三日在皇城新築天壇、地壇、太廟祭告。初四更改年號,其餘諸般細務,諸位愛卿以王叔爲首,參贊辦理即可。”
古代改朝換代的開國大典,如果可以的話,一般都會放在年初,除非是萬不得已的倉促情況下,纔會從權;登基的正式儀式,則是祭天一日、祭地一日,祭祖一日,而後纔可登位。九年前趙匡胤篡周的時候,雖然是大年初一謊報的契丹入侵軍情,竟然也被他後來趕上了初二出兵、初三從陳橋回汴京兵變、初四便祭天祭地祭祖宗一股腦兒端了然後馬上登基,也算是一個吃相比較難看的惡例了。對於錢惟昱這等可以好整以暇處斷的情況,自然是不會容忍這種瑕疵的。衆人聽了錢惟昱的安排,也才知道藤原爲時那番話定然都是排練好的,也就照着遵章辦理了。
轉眼便是新年正月,杭州城北新建的皇城從舊年夏天開始徵地、平整,到秋天開始動土築牆,至今也不過才幾個月。所幸新皇城的城牆倒是當初多提前了幾個月興建的,朝廷花銀子徵募了三十萬長期勞役連續幹活,效率倒也略爲可觀了。趕在初一之前,天壇、地壇與太廟三處設施總算是形制完整,沒有耽誤到大事。
到了正日,錢惟昱大張旗鼓,排出數萬親從都、北府兵在杭兵馬檢閱,簇擁着到天地壇太廟依次祭祀,杭州城內喧嚷不絕,大軍也沒有繞外城走,只是略微封了武林門內外的正道以確保安全,每日都有杭州百姓民商數以萬計遠遠隔着坊市街巷圍觀大軍與王室進出,一派見證天下鼎革的激動場景。
三日祭告完畢,便該是正式稱帝建號了,各路無論真假還是擺拍的“外國使節”、“海內祥瑞”也都蜂擁塞了過來,只等在登基大典上譁衆取寵顯擺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