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住進了京城一所大戶人家的宅院。
楊執帶我住進來,告訴我這是朋友的家,但他的姿態,卻像個主人一般的自在。傭僕成羣,錦衣玉食,我鎮日被人這般伺候着,他則早出晚歸,少見形影。
一時間,我也彷彿無心理會相公的詭異行蹤。
那個少年他認得我,想親近我,卻……爲什麼?因爲,我當真是他的母親,而他的父親仍健在人世?
楊執說我是皇家人,那麼,他是什麼人?他的父親又是什麼人?
每日裡,這樣的問題反覆將我纏繞。
我開始清晰記得自己的夢境。須知道,打我以忘卻所有前塵往事的代價清醒好轉後,我總是不能記住自己的夢境。每一次從睡夢中醒來,不管是淚水猶在臉上肆虐,還是尖叫聲猶在喉中延長,對夢中的一切,都沒有絲微的記憶。
可是,現在我開始記得了。
夢裡,我總是在走,總也不知去向,然後,少年會出現,還會有另一個模糊的影子,我一直想知道那是不是月兒,可……
“愚兒,愚兒,愚兒……”
耳邊,有人一聲一聲的低低呼喚,把我喚回,睜了眼,是阿執擔憂的臉。
“又做夢了。”他溫熱的手心撫過我沁涼的額。
“阿執。”我揪住他的袖。“告訴我,我是誰,那個少年又是誰?”
對無知無覺的過往,我不可以再不關心,再不經意。無疑,那少年對我很重要,“月兒”對我很重要,我需要知道他們的“重要”到底到了什麼程度。
“那個少年……”楊執頓了一頓,眸仁異亮。“是當今的皇帝。”
……什麼?!我想了千萬遍,絕對沒想到這個答案。
“他是當今的皇帝柳持謙,也應該是你夢裡叫過的‘謙兒’。”
不是“前兒”,是謙兒?我……我竟然是當今皇帝的母親?怎麼可能?
“而前些日子舉國茹素、全城披素以慶誕辰的孝仁太后,是當今皇帝爲自己生母追封的封號。”
我……是太后?!那個死去的“太后”?“阿執……”
“愚兒,不必怕,我說過的,你只是我的愚兒,如果你想離開,我們即刻就可以走。”
“阿執,你應該清楚這其中的利害……一個皇帝,怎麼可能允許自己的生母……他……”難怪,他總在夢中指責我,怒眙我。
在山中時,我爲了排遣偶爾的閒暇,向做過夫子的喬子軒借了些書來讀。雖然因爲失憶忘了自己曾受到過的傳授,但目能識丁且會融匯貫通,讀那些書不難。一本《秦記》中曾提到,秦皇贏政因生母與男子有染**宮闈而倍覺羞辱……我開始明白少年目中何以會有“恥辱”流露,他分明是在以我爲恥!“他爲了皇家尊嚴,必定會……”
“什麼勞什子皇家尊嚴!”楊執的輕蔑不是假的。“你家相公會怕那些東西麼?如果不是爲了替你打探月兒的下落,索性走了了事!”
我心絃提得更緊,“月兒?你有月兒的下落?”
“探聽到一些。”
“她在哪裡?”
“坊間巷間的傳聞紛雜不一,孰真孰假我無從判斷。有人說,她在你跳崖之後的一年死了,有人說她劫後餘生,還曾回到天曆朝興風弄雨,連上一任皇帝下野也有她一份力量在。不過,空穴不來風,若那些傳言有八成是真的,你這個女兒我會很喜歡。”
“她……我……我要怎麼才能找到她?”我想見她!
“江湖的朋友已經在替我打聽了,你放心,只要她尚活在這世上,一定會有消息傳來。”
“她活着,我相信她一定活着!”
“好,好,好,她一定活着,活着……傻媳婦別哭,相公一定替你找到她,別哭了……”他抱着我,搖着我,呵哄着我。
“阿執,阿執……”我何德何能,遇見這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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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能等了些時日,楊執的朋友把消息送來,月兒的行蹤似在羲國。
我們沒有停留,聽到消息的當日便拿起行囊離開元興城。然而,元興城外,遭遇伏擊。
那些人似乎是早早便預埋好的,我們行到那條林子前時,幾十號人豁然涌出,將我們圍住,但並沒有急於出手。
不多時,這幾十號人中分,一個人從他們後面徐徐走出。
這個人,服飾華貴,氣度雍容,年歲不輕,臉上烙有歲月痕跡,但並無風霜滄桑,顯然是位經年累月被尊榮浸染的大人物。他眸線方觸到到,即成了被雷擊過的木樁,有半刻鐘,其面上空白無物。
“……凡心?你真的是凡心麼?”他開口,語氣顫瑟,神態激烈變幻。
我覷着這個人,不知該如何迴應。
“……謙兒和我說起,我並不相信……真的是你罷?是你罷,凡心?”言間,他急步上前,兩手探出,似想把我抓住。
我既然不是他口中的“凡心”,自然不會呆在原處不動,何況我身邊還有一位最愛計較自己權益得失的相公。
“你是良親王?不,不對,應該是太上皇。”楊執並沒有把我遮住,而是將我環在她的臂彎,以並肩而立的姿勢面對來者。“太上皇認識我的妻子罷?”
太上皇。對,第一眼,我便約略猜出了這個人的身份,他與少年長得頗像。這許多日子以來,經過多方彙總,我已經大概曉得了一個故事的去脈來龍。他口中的“凡心”,應是他的側妃東方凡心。我不認爲自己該與那個死去的人扯上干係,那個人惟有死去,纔不會成爲皇家的家醜,我何必讓人引以爲恥?
“放開她。”
“我爲什麼要放開?”
“你救了她,我很感謝,過去種種我可不予計較,也願意給你重謝。你應該明白,你必須放開。她有夫有子,勢必要回到屬於她的地方。”
“她的確有夫,也可能會有子。畢竟,我身強力壯,她風韻猶存,我們應該還能生下一兒半女……”
“相公!”
“住口!”
與那位大人物異口同聲,我微感意外,我的相公則是無限委屈,他眼角、脣角連眉毛也一併垂下,顫聲指控,“你兇我,你和別人一起兇我!”
“我……”只是不能聽他在衆目睽睽下說那等輕薄的話兒而已。“我沒有!”
“你有!”
“……我沒有!”這個相公,怎在這個時候耍起無賴來?
“你有!”
“我沒有!”真的火了,到底要我說幾次才行?
“好罷,你沒有。”他嚇得一抖,順服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