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國新年到臨。
羲國的新年原並不與中原在同一時節。三十幾年前，一位天曆朝公主嫁當時汗王爲後，帶來若干新鮮氣象，啓用天曆朝曆法即爲其一。將一年的終結和開始易在沒有農忙不必放牧的冬時，在推出之始即使得百姓輕易接納，得以傳沿。
沒格族人擅舞好歌，在新年時候尤是極盡歡慶，街頭處處見得簇集一處的歡舞人羣，歌聲樂聲充斥全城街巷，或豪邁粗獷或多情鮮辣，迥異於中原風俗。
“你想出去？”樊隱嶽瞥向一旁臀下似生了暗釘的少年，問。
後者頸背一僵，硬聲道：“不想。”
“這會兒外面是青天白日，你若想出去，須等着夜幕時分。”
“我……”楚遠陌耳後浮起暗紅，口是心非道，“我沒想出去！”
楚隱嶽不再睬他，專心審視她前日晚上留下給他的課業。
這是她首次在日頭未落的時候走到他面前，儘管仍以黑巾縛面，但四隻眼睛不必依靠內力或異能遭逢，無異是不同的。
爲什麼會來呢？
她告訴自己的理由，是爲了楚遠陌的傷勢。
骨折復原本就耗時彌長，舊傷新治尤其如此。現今近兩月過去，他的骨傷過了祛瘀階段，正是骨痂生長之期，爲了不前功盡棄，越需精心護理。
還有一個她不願承認的理由……陪他過年。
那晚，她將他腿骨重新打斷醫治，雖用了最精湛的手法內服外敷，隔夜仍見高燒，他嘴中喃喃念着“娘”字，兩手切切抓張亟求的是一個慈愛懷抱。在她想不出自己可以做些什麼時，雙手先思想而動，抱住了他……
他比她更渴望溫暖罷？她從不曾想和他同病相憐，對他的救助和培養都是期望在未來得到回報。但那晚，她提前利用了他。
那晚，如果她不找一樁足夠佔據精神的事情來做，她不知能否控制自己不去向在鴛鴦樓給自己污辱的人還以顏色。因小失大，乃兵家大忌，她明知如此，仍無法平心靜氣。
她借爲他斷腿剎那，化解去了胸腔灼燒的怒意。
於是，其後見他，忍不住盈生愧意。
因這愧意，今日明言向烏達開告假出門，潛進這方陋室。
爲求心安罷。她自忖。
“你所默的‘三十六計’並無大錯。從即日起，按你所領會到的，找一些物件練習擺兵佈陣、互求攻克之道，將不解處記下，待我來時再問。”
“你幾時教我武功？”
“待你腿完全痊癒，下地行走自如。”
楚遠陌蹙眉，“那又是幾時？”
“你若想它早一日來臨，就按我所說的，每日閉眼領會我所授口決一個時辰，扶拐下地行走一個時辰。你姨娘送來的補品，亦要按我所說的，哪些可吃，哪些忌吃，不可混淆，莫因一時嘴饞忘了。”
“我纔不嘴……”反骨作祟，本能想要反駁，但忍下去也不難。“我姨娘前段時日來過，若不是我攔得及時，她便會掀開被子，發現我腿上的夾板和暗藏起來的柺杖。”
“你姨娘深瞭解本性，她以爲你不願將醜腿示人，當前倒還好矇混過關。”
“除了她，不必擔心別人發現。那個餵我吃飯的奴才每次將飯撂下就走，頭擡也不擡。”誰能想到被扔在陋室無人問，多了這樣一項好處。本以爲，今年他又要聽着別人的歌聲想像着別人的舞影度過一個寒冷新年，身邊卻有一個不知面貌只辯聲音的人共捱時光。這是一個從他被扔進到這間房後第一次不渴望自己死去的新年。
“你姨娘很有些手腕，這些年在府裡培植了自己的一些力量，將來，或許會成爲你的助力。”
他聞言怔忡。將來呢，他開始有了將來麼？這個人，當真可以帶給他將來？
“你幾時給我看你的臉？”
“等到你不急於想看時。”
“……好。”從這刻起，他再也不問！
是夜，她帶着他，不但走出了那間房子，跨出了那座深院，尚立在一高處，俯望全城的絢麗煙花，火熱歌舞。儘管風打透了棉衣，寒意襲人，他卻如浸飴汁，一腔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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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你來看摔跤比賽好不好？博兒也要參加，你替博兒加油好不好？”
虎頭皮帽，虎頭外氅，虎頭小靴，虎頭虎腦的小王爺楚博一身過年新衣，一大早來到先生房內，殷切發出邀請。
“先生要去看望太妃。”
“太妃奶奶也去爲博兒觀戰吶，先生看太妃看博兒一起嘛。”
“先生並非你們王府中人，去之後，只恐位置尷尬。”
她的話楚博一知半解，但先生的拒絕還是領會了的，童聲童氣道：“不會尷也不會尬，博兒想先生爲博兒加油，先生去嘛，好不好？先生好不好？”
“先生……”
“先生還是不想去麼？本王的博兒這樣求先生，樊先生若不允，難道是想博兒給樊先生跪下？”
她聞聲擡首，後又恭首，對院門外男子，“草民拜見王爺。”
她所居之地是一個小小院落。小王爺一路跑來，院門開着，房門也開着，此刻房門對着的院門之外，楚遠漠出現，剪手佇立。
“樊先生多禮。”南院大王竟抱腕回了半禮，“樊先生是博兒的先生，師者如父，以後對本王不必如此多禮了罷。”
她眉心微顰。
“你若想讓你的先生去爲你喝采助威，就要好好求求先生纔對。你的先生應該是因生父王的氣而遷怨給你，你替父王賠個不是罷。”他透着笑意的聲調，對的是兒子。
楚博小臉登時急切苦皺，“真的麼，先生？你在生父王的氣？博兒求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好不好？”
是她領會失誤還是一廂情願，怎感覺這位南院大王是在曲回迂折地向她賠禮示歉？
“先生，您不說話，博兒當您不怪父王了，也應了去看博兒摔跤。”
“……嗯？”
“末時，府門前的練馬場，先生不要忘了，博兒走了！”一口氣話罷，一溜煙般地，楚博小腿飛快，跑到父王面前，壓着聲兒賣乖，“父王，博兒已經將先生請到了，您要教博兒那套頂厲害的劍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