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煦與殘笙放走了蘇錦兒,一路回城。兩人均不言不語。
蘇錦兒不肯說“玉盞”的所在,周煦也並不能迫她。況且她也不過是猜測罷了,龍珠究竟在誰人之手,卻也不能確定。邊走邊思索,周煦突然開口問殘笙:“你說顏府有龍珠的氣息,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顏府有龍珠的氣息。”殘笙看了周煦一眼,淡淡的答道。
周煦很想抽他,但是他這麼答,卻也好像沒錯。“那你的意思是說,龍珠其實在顏府,或者盜取龍珠的人,常常到顏府中來?”
“……”殘笙這次乾脆看了他一眼,一語不發,那樣子好像說:這麼白癡的問題你也問的出來?
周煦只覺得腦子上的青筋又開始不安分的跳動了,如果可以,他真的真的想抽這隻妖怪。終於還是忍了下來,又問:“那爲什麼不在顏府佈防,一個個的排查?”
“沒用。”殘笙淡淡的道。
“哎?”
“龍宮那麼森嚴的守備,都沒用,所以一定要找到偷兒本人。”
兩人商議了幾句,卻還是沒個頭緒。順着小路一路往回走,卻見前面兩個黑色的影子一閃。
一個是那日來顏府議事的那人穿着的黑衣服色。一脈的黑,如墳場的烏鴉,再無別的顏色。
另一人,卻是那樣的熟悉,也是令他們突然駐足的原因。
黑色的長袍上,黃色的暗紋交織纏繞,在袍底形成虎斑一樣的花色,往上漸漸消疏,融合到一片黑色之中。黑袍的邊緣露出裡面淺薔薇色的衣服,以及那讓人熟悉的婀娜身形。柔媚的皮子底下,帶着清冷。無論什麼溫暖的顏色都無法化去的清冷。
殘笙一愣就要追上去,卻被身後的周煦一拉。阻止了他的去勢。回頭看周煦,對方向他比了一個手勢:跟過去。
周煦此時也心生疑惑,顏姬怎麼會一個人往這邊走呢?這條接近妖界的小路雖然是春末夏初,卻時不時透過幾絲涼意。顏姬將黑色的袍子裹得緊緊的,一直行在前面,讓人看不清臉色。
不敢打招呼怕壞了顏姬的計劃,可又有幾分擔心顏姬一個人。所以雖然尾行是可恥的,可是周煦還是忍不住拽着殘笙,從後面遠遠的跟過去。穿過路邊的叢林,前面的人帶着顏姬,一直在人間與妖界之間的地域前行。兩人一直跟了半日,才走到一處山下。密林頓時開闊,地勢平緩,一條溪水潺潺向北流去。
繼續沿着溪水前行,此時周煦與殘笙已不能跟得太近。殘笙將手在身前展開,一道隱形的水罩套住了他的身子。周煦搖搖頭,若對方是妖怪或者散仙,這樣的罩幕也太過明顯。他伸手也捏了一道符,一道白光在兩人周圍繞了一圈,身形與氣息頓時漸漸隱匿。
他們跟過去,前面的兩人已經不見人影,順流而上,不多時,果然見一座堡寨,高大院牆,守衛森嚴,儼然是軍營一般。
周煦與殘笙跟過去,在裡面小心的繞了幾圈,纔在後面的一處校場空地發現了顏姬的身影。她正在與一個人在談着什麼,那人一身暗紅衣衫,如腐朽之火,在一片黑衣人出沒的地方尤顯得特別。
雖然隔着隱罩,周煦不知怎的,突然發現殘笙的身子猛地一僵。如同一隻渾身繃緊的猛獸一般,幾乎是瞬間就會躍出。
……
顏姬伸手端起面前的茶水,望了望,又放回去。校場上面風沙不小,襯得天氣格外陰沉。被木排柵欄隔斷的另一邊,有幾對黑衣死士正在演練,卻不是尋常的套路。她只是隨意的掃了掃,並不置評。
眼神卻落回到對面人的身上。
一襲暗紅合體的貼在對面男子的身上,她第一次看到紅色竟然也能如此的沉暗,沉暗裡有一種腐朽凋敗的味道。男子的臉如刀削一般,看在眼裡,卻有幾分面熟。只是顏姬仔細想想,卻並不認識。
她素來過目不忘,見過一次的人臉,便不會忽視。那麼此人,應該是沒有見過的。那如刀削一般的面孔極瘦,下巴有幾分尖銳。臉色是蒼白的,卻並不似殘笙的那種瑩白,也不是何少那種病態的白。
那樣的白,一如死灰,一雙薄脣也毫無血色,眼珠是深黑的,卻因太過黑沉,所以更添了幾分死氣。這樣的一張臉,在頹暗紅衣的襯托下,竟有幾番森然。
這人,便是“第三股勢力”的幕後黑手了。他們剛纔談的那些條件,本來毫無可能答應的餘地,只是面前的人,不知怎的,那神態之中,竟有幾分篤定。他竟似料定她一定會答應一般,淡定從容,不緊不慢。
他見顏姬不住的打量他,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怎麼?顏幫主聽了我的建議,究竟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這樣模棱兩可的態度,我可是很爲難的哦~”
顏姬看了他一眼,從懷中掏出那塊收下的硯臺,輕輕放在桌上,淡淡道:“閣下似乎很急呢,既然天色尚早,不如聊聊天,比如,這塊硯臺的故事……”
紅衣男子伸手,卻並未碰那硯臺,只用那森白修長的手指,在桌上輕輕劃了個圈,如漆的眼睛不知道看向什麼方向,笑道:“我卻忘記了,能夠請來顏幫主,‘講故事’的功勞,自然是免不了的。只是這件事說來話長,不知道顏幫主想聽哪一部分?”
“自然是‘過去’、‘現在’、和‘將來’這三個部分。”顏姬的聲音冷冷,吐出“將來”這個詞的時候,語氣有幾分狠絕。是的,過去、現在、和將來。她要得到的,不僅有真相、敵人,還要面前這個人幫助她一起復仇。這樣的條件,在紅衣男子前面開出的條件來比較,並不過分,算是恰好恰當。
“哦——”那男子沉吟了片刻,眼睛盯着顏姬,微微眯起,聲音從齒縫中飄出,“很好。”
“很公平。”他說。
“那就讓我來聽聽這個故事吧。”顏姬看着他微眯的眼睛,卻直視過去,視線凜人。
那是個很長的故事,有一部分顏姬知道,有一部分顏姬卻並不知道。她的父親章治字平之,原來官拜戶部,翰林院學士,太子少傅。因十年前的一場政治鬥爭,被牽連,本來只是下獄而已,誰知敵對的勢力爲了斷絕後患,不僅在獄中毒死了章治,並且派人夜屠了章家。從家人到雞鴨豬狗,一個活口不剩。而章治所保的太子,也在那一場政鬥之中身死。
而當時政斗的另一方,一人是當今封國公的楚敦義;另一人,則是當年太子死後重新冊立的新太子——當年的皇七子沛霖。
紅衣人講到這裡,略頓了頓。顏姬端起茶杯,雖然竭力穩住情緒,手裡茶杯中的水面,卻依然波紋粼粼晃個不停。她用杯蓋潎了潎頂端的茶末,本待喝下,卻還是長出一口氣來,將茶杯又放了回去。
心頭似有一口濁氣堵着,凝聚不化。
很好,當年的事情,到這時她才一清二楚。原來當年的始作俑者,竟是如今隻手遮天氣焰不可一世的楚國公;而另一個禍首,則是如今的太子沛霖。
他們的確將當年的事情埋藏的極好,只是……這樣的埋藏,卻獨獨沒有算到,章家的人並未死光,還留下了一對兒女。
她擡頭,突然發覺那紅衣人正在盯着她看,一雙如漆的黑眸深不見底,看不出什麼神情,那沒有血色的薄脣似笑非笑。顏姬沒來由的覺得一陣噁心,輕輕移開眼神,道:“過去和現在,這個故事很動聽,只是公子爲什麼會知道這些?並且爲什麼能夠找到我,來說這些?”
紅衣公子咧嘴一笑,暗紅色衣裳映着那蒼白臉色,如被烈焰燒灼之下的白骨。他的右手繞過胸前,籠在左手袖子中摸索了片刻,掏出一塊玉牌來,打着只有皇家才用的褚色的絡子,包着金邊,中間雕刻兩條蟠龍捧珠,那珠子上面清晰的刻了一個“軒”字。
他用白而骨節分明的手指將玉牌往前輕輕一推,似是爲了讓顏姬看得更清楚些,語氣幽幽的道:“若是顏姑娘打聽許久此時,應該或許會知道,當年確實有一位太子,而那太子的名字,就叫做——沛軒。”
“我——就是那個太子。”他口氣平緩,語音不大,落下卻如驚雷。
顏姬被震住,擡眼看他,怪不得她一直覺得哪裡面熟,這張臉與她常見的平安公主有三五分相似,與她宴會上見過的皇上王孫們,也有相像之處。
原來,他竟是那世所不聞,而宮中偶有些許傳言的“前太子”?
心中不知怎的,有一陣直覺的疑慮,仿若另一個自己,在不斷的悄聲告訴她,不要參與任何事情,否則將會捲入更大的漩渦裡去。
可是,心頭卻有另一個聲音不斷的叫出,從小到大,逐漸掩蓋住所有的理智,那個聲音清晰的叫出兩個字,尖銳刺耳,卻在心上不斷劃瀝。那個聲音叫着——復、仇!
她接過那塊玉牌,輕輕笑了笑。這笑容堆在臉上,何少曾經說過,不好看。可是這樣的笑容,她扯不掉。就連如何恐懼、如何憂慮、如何不安……她也可以隨時保持着這樣的笑容。
她就用這樣的笑容打量了一下那塊玉牌,轉臉對着那紅衣人——不,是對着太子沛軒道:“那麼太子的意思是我們如何合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