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簫氏屋裡出來,方若辰發覺自己依舊有些餘怒未消。
他竟然,容不得任何人詆譭她半分。
他當然知道,他這麼長時間不在潘婧房裡過夜,府裡的人自然會有猜疑,娘也因爲這事說過他好幾回了,可他……
“唉……”不自覺地嘆了口氣,正要回書房,突然聽得一陣金屬相擊的玎玲聲。已是夜半,時有時無的丁冬聲竟響出些悲悽的味道。
方若辰轉身往潘婧房裡走,若沒聽錯,聲音該是從她屋裡傳出來的。
果不其然,遠遠地就看見潘婧房裡的燈還亮着。
沒敲門,只輕輕地推門進去。屋裡的窗沒有關,窗邊多了一個銅片做的風鈴,正被夜風帶着輕舞。雖然不在她房裡過夜,但方若辰每日都要到她這裡看看。前些日子看見她要了一小堆銅片回房,閒的時候就在銅片上敲敲打打的,原來是想做風鈴呀。
此時的潘婧正坐在窗前,望着那風鈴發呆。
叮叮噹噹,叮叮噹噹……夜半的冷風一陣一陣,耳邊都是風鈴斷斷續續的聲響。
而那個女人的神情,卻彷彿所有的聲音和事物都進不了她的耳入不了她的眼,她只安靜地悲哀着,沉在自己的世界裡。
他走上去,將她帶起,擡起她的臉,看她被愁緒浸染的雙眸漸漸映進自己身影。
“……相公……”她似如夢初醒,微露驚詫。
“不高興?”他問。
她斂了眸,垂下頭去。
“爲什麼?”他又問。
她只沉默,不發一語。
他本該惱怒於她的沉默,偏卻能感覺到她身上那如絲如縷的愁緒在空氣中彌散,於是心被那絲絲縷縷的愁緒纏繞,然後變得柔軟,甚至連說出的話都變得軟和,“府裡的人惹你不高興了?”
她搖首。
“……想家了?”
她似微愣了一下,睫毛輕顫着,竟落下淚來。
“別哭了。”他伸出手,爲她揩去淚滴。
她哭了一陣,似終於抵不住了。抓過他放在臉上的手,死死扣住,“他們……都不在了,我一個人……”
仔細想想,她嫁到方家兩個多月了,除了歸寧時他陪她回過一趟家之外,就再也沒見過她的家人了。她自小體弱,幾乎從未走出過家門,離家這麼長時間了,想家也是難免的。
其實潘府離鎮國公府不遠,馬車往來不到半個時辰的路程。但依大玄國習俗,已經出嫁的女子,若非孃家病喪嫁娶,一年中回孃家的次數不得超過兩次,否則便會被認定爲婦行有失。這樣一來,素來循規蹈矩的她縱使再想家,也只能在這樣的夜裡獨自哀傷了吧。
想着想着,覺得有些心疼,便將她摟進懷裡,輕聲安撫,“你不是一個人。你有相公,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
她聽到這樣的話登時停止哭泣,瞪着一雙溼潤的淚眼驚訝地看着他,像是完全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那驚疑不定的樣子讓他不禁莞爾,於是把自己的話又解釋了一遍,“我們是夫妻,當然要相攜一生。”
她又愣住,隔了許久才緩緩回神,俯首,她將頭埋進他懷裡,低低地說了聲,“謝謝。”
他笑笑,將她抱起,放到牀上。
身體觸牀的那一剎那,她的神色剋制不住地僵了一下,但很快被她壓了下去。
每次想碰她時她便是這樣,分明不喜歡,卻依舊順從。順從,卻又分明不喜歡。
於是每次總能讓他興致全無。
不過現在,他並不想碰她。連續應付完兩個女人,他是真的倦了,實在不想再走回書房了。
在她身邊躺下,將她收進懷裡,完全忽視她的拘謹,方若辰閉上眼睛,睡覺。
“相公。”睜開眼睛。晨光中,裝束整齊的她正俯身柔聲喚他,“該起牀了,相公,一會兒還要趕着早朝。”
她的聲音很是柔美,拂過耳畔,柔軟而美好。
起身,任她爲他洗漱穿衣,而後,服侍他用早飯。
“一起用吧。”見她只是站在一邊,他把她拉到身邊坐下了。
她只搖頭,“一會兒我跟娘一起用飯。”
聽她如此說,他便沒再勉強了。
吃過飯她將他送出府外,臨上轎前竟朝他微微一笑,柔聲叮囑,“相公,路上小心。”
那笑一如既往的清淺,卻不期然地染上脣角,淌進心田,奇蹟般地將一日裡的煩躁統統擋了下來。這樣平和恬淡的心境整整伴了他一日。
結束一日的工作,離開兵部前他特意看了看這個月官員輪休表,計劃着將這幾日的工作趕趕,輪休日帶他的娘子回趟孃家,也好讓她開心開心。
夜裡回家,抱着他娘子睡覺。
不爲什麼,只是想每天早上睜開眼睛就能看見她,想看她在出門前對他微笑。淡淡的,叫人心安的微笑。
好容易等到十五,他輪休的日子。
早晨他親自到馬廄,讓人準備馬車。
沒想到到得馬廄時,家裡最好的馬車已經被人牽了出去。
正想追問怎麼回事的時候才猛然想起,每月十五,娘都要到城郊的清水庵小住三日,爲方家上下禮佛祈福。
爹死之後,娘消沉過一陣子,之後便熱衷於參禪禮佛,一日裡有大半日都在祠堂裡唸經。方若辰一向覺得,只要娘高興,她想做什麼他都沒有任何意見。只是他實在受不了祠堂裡太過沉悶的氣氛,每次去給娘請安的時候都呆不了多久。
不過聽管家說,潘婧處理完府中的事務後,總會到祠堂陪娘一兩個時辰。
他還曾特意選在她在祠堂的時候去看了看,那時娘就坐在佛像前默默唸經,她陪在身旁,在香火繚繞間閉目祈禱,竟很是虔誠的樣子。
今天好像有看到她收拾東西,不會……
這樣想着,方若辰快步走到門口,見僕人正在往馬車車廂後座裝東西,而潘婧正扶着娘往車裡走。
方若辰快步踏上一步,開口喚,“娘……”
劉老夫人回過頭,看見自己的兒子,有些驚訝,“辰兒,你今天不去兵部嗎?”
方若辰愣了下,有些不自在地答道,“今日我輪休。”
輪休?別的官員有輪休,她的兒子的輪休日卻總比平日更忙,今日這是怎麼了,早早地便一副無事閒晃的樣子?劉老夫人心中生疑,看向自己的兒子,發現他的目光總往身邊的潘婧身上飄,一時間心中明瞭,但卻沒露聲色,只向身邊的潘婧道,“我們走吧。”
潘婧順從地點頭,扶着她往車內走。
兒子似乎有些急了,上前一步抓過了兒媳的手,低聲喚,“娘子!”
潘婧駐了步,回過頭來,“有事嗎,相公?”
方若辰卻抓着她的手,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潘婧疑惑地望着欲言又止的他,又轉過頭來看劉老夫人。
劉老夫人心領神會地笑笑,拍了拍潘婧的手背,將她的手自手臂上拿開,先自進了馬車。
潘婧於是轉過了身,朝方若辰走近一步,“相公喚我,有什麼事嗎?”
“你……要陪娘到清水庵小住?”方若辰很少在女人身上花心思,這一次爲討潘婧歡心已籌劃多時,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有空時,她居然要離開府中。當下想留住她,又不知用什麼藉口,便睜着眼睛說了句廢話。
卻見潘婧聽了,朝他肯定地點了點頭。
“娘和你都不在,府裡的事怎麼辦?”回過神來,方若辰才發現自己找了一個多麼愚鈍的藉口。
但她卻似乎根本未曾發現他的笨拙,認真回道,“相公只管放心,家裡還有簫妹妹和管家看着呢。”
“恩。”方若辰有些無奈地應着。往日常聽安適說他不解風情,今天他終於可以把這四個字送給他家娘子了。
只見他家娘子在他點頭後,朝他福了福身,然後上了馬車,隨他娘揚長而去。
娘子呀……方若辰望着瀟灑遠去的馬車,默然無語中。
嘆了口氣,方若辰轉身回府,卻在門口跟一個小小的身影撞在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