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安靜,連掛在牀邊的風鈴也被翠蘭細心地收好,收斂了所有聲音。空氣裡,是她忽淺忽重的呼吸聲。
走到牀邊,在她身邊坐下。
她似乎已經進入深眠,正緊鎖着蛾眉,在噩夢中掙扎。
他還記得,上次的她亦是這樣。在自己的夢中掙扎,落淚,醒來之後,卻只剩下雲淡風輕。
問她爲什麼哭,她卻只是不說。
那是一個被她藏起來的世界,沒有人能夠觸及,便是他,也不行。
也唯有在這樣的夢裡,在這樣的,被稱之爲噩夢的夢裡,他才能稍稍窺見她隱藏起來的情緒。
恐懼、徘徊、不安或者愁緒……
可他怎麼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在夢境中無助痛苦?
“娘子!”他輕聲喚她,抹去她額間的細汗,將她擁進懷中。
“醒醒,娘子!”
她終於醒轉,臉上盡是從噩夢中掙脫的釋然和慶幸。
擡眸,她的眼對上他的臉。
那一瞬間,她的表情,像是又回到了噩夢中,“不要碰我!”
一失神,竟被她推開。
方若辰愣了一陣,爬上牀將她抱住,不容抗拒。
“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心中怒氣,讓出口的話語多了幾分強硬。
她垂着首沉默,許久許久,才盡力平和地回他,“我不舒服,相公今夜,可否到簫妹妹處歇息?”
“你不舒服?”方若辰的火氣上來了竟下不去,“你今夜不舒服,昨夜也不舒服,大前夜也不舒服。你倒要趕我到幾時才舒服?”
成親至今,潘婧還是頭一回見方若辰發火,一時不知如何迴應,便別過了頭,只是不理。
方若辰更氣,拽過她的手,“我看你不止身體不舒服,心裡更不舒服!是不是見了我就不舒服了?”方纔她滿臉的恐懼和厭惡還在腦海裡盤亙。他,是否就是那個噩夢的主角?這樣的想法像扎進心中的刺,刺得心窩處一陣陣的疼。
潘婧竟沒否認,只專注於他帶來的疼痛,“放開我。”她對他道。
方若辰不動,也不言語。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覺到,他從來就沒有真真正正地看清楚過,面前的女人。
掙脫不開的潘婧明顯地惱了,仰起頭,她對上了他的眸,“我說放開我,方若辰!”
“放開你?”方若辰怒顏看她,“是不是最好,連碰都不要碰你?”
“是的。”她的語氣奇異地平靜下來,話語卻分外的冰冷,“別碰我,方若辰。”
方若辰只覺呼吸一窒,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的手腕已經從手中脫出。
後退一步,看不清楚,那個對着他,冰冷決然的女人。
“不要以爲,這個世上只有你一個女人!”
他咬牙說完,甩袖踢出房門。
爺和夫人吵架了!
那日爺從夫人房間出來的時候,幾乎將夫人房間的橡木門摔碎。
自那以後,爺再沒進過夫人房裡,見到夫人也不似從前那樣溫柔,只板着臉不搭理夫人。
夫人的脾氣更壞了,整日裡冷着臉對人,誰也不敢靠近。
眼看着狀況有越來越糟的趨勢,府裡上下無不人心惶惶,最終連將所有家務都交給潘婧,終日裡躲在佛堂專心禮佛的劉老夫人都覺得自己必須出面做些什麼了。
這日晚餐,劉老夫人特別吩咐了方若辰早些回家吃飯,親自佈菜,意圖讓兩夫妻稍稍和解。
一家人坐定,劉老夫人微笑着打破沉寂,“我聽說最近京城新開一家酒樓叫醉月樓,京城的達官貴人都喜歡去那裡吃飯。今日我特別讓人到醉月樓買了幾道小菜,你們都嚐嚐,看看是不是真的好吃。”
“當然好吃了……”雖然不能告訴劉老夫人這醉月樓是她拿他們家的錢開的,劉柳還是很想借機宣傳宣傳,只是話到嘴邊,才發覺飯桌似乎有些沉悶。而她,活躍得突兀了。於是閉嘴。
劉老夫人看看遲遲不肯動筷子的方若辰和潘婧,忙笑着招呼,“辰兒,婧兒,快吃菜呀!”
平日裡潘婧最聽劉老夫人的話了,此刻聽到劉老夫人催促,竟依舊垂首呆坐着,不肯舉奢。
而劉柳和簫氏這兩個沒被點到名字的人,自然也不敢在那兩人動筷子之前有所動作了。
眼看着就要冷場,方若辰拿起了筷子,“這魚柳看起來不錯,娘您吃。”說着給劉老夫人夾了一塊。
“小柳也吃。”
給小柳夾過,連離他最遠的簫氏都顧及到了,只沒有潘婧的份。
劉老夫人看他一眼,佯裝不悅,“辰兒,你怎麼不給婧兒夾菜。”
“她自己有手。”方若辰硬邦邦地答着,給自己塞了口菜。
“辰兒。”劉老夫人按住方若辰盡顧着給自己夾菜的手,拿眼瞅了瞅潘婧。
這小兩口,誰都不肯示弱的話,這個家,可就永無寧日了。
劉老夫人的意思很明顯,這個最先讓步的人,她希望是他。
說實在的,這些日子的冷戰確實叫方若辰頭疼不已,又是在不知如何與潘婧和解。今日正好母親給了個臺階,他想了想後,還是決定委屈一下,順着母親的意讓潘婧一步。
於是依舊夾了塊魚柳,放進潘婧碗裡。
沒曾想筷子還未收回,潘婧已然丟了碗立了起來,“娘,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了。”
說完也不等劉老夫人答應,轉身便走。
擺明了不給他面子!方若辰氣炸了,丟了筷子站起來,喝道,“站住!”
潘婧竟不停。
“我叫你給我站住,潘婧!”
厲聲的呼喝終於讓潘婧駐了腳步。揹着他立了一會兒後,她才轉過了身,問,“相公有何吩咐?”
“吩咐?”方若辰冷哼一聲,“我的吩咐在你眼裡算什麼?潘婧,你膽子越來越大了,居然敢當着衆人的面忤逆我!”
潘婧斂了斂眸,竟然針鋒相對道,“誰說我必須聽你的?”
方若辰大怒,“出嫁從夫,你連最基本的婦道到做不到嗎?”
潘婧擡眸看他,頓了一會後,開口道,“不滿意的話,休了我便是。”
此話一出,在場的人都驚呆了。究竟是怎麼回事,嚴重到潘婧連休妻這樣的話都說出口了?
此刻的方若辰鐵青着臉,一時竟不知如何以回。他完全想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只覺她像是突然變了個人般,陌生的,疏遠的,叫他摸不着,猜不透。
“婧兒,你的臉色不好。”
母親擔憂的語句打破了僵持的沉默,方若辰這才注意到,對面人的臉色不知何時已然煞白如紙。
“娘子!”看見她微微晃動的身體,一顆心當空懸起,身體早在思考之前,自發地衝過來,將她抱住。
她已然暈過去,無力地墜進他的懷裡。
“娘子!娘子!”憑他怎麼叫喚,懷中人都再無一絲迴應。
“辰兒莫急,先帶婧兒回房,我即刻去請大夫。”
被母親的話一語驚醒,方若辰急忙抱着潘婧往臥室趕。
從飯廳到東院,本是一段不長的距離,今日跑起來,卻不知爲何地漫長。
無數的場景和念頭控制不住地往腦海裡涌。
他想起第一次見她時她臉上帶着死亡氣息的蒼白;想起她的父親對他說,她可能,活不過這個冬天;他想起潘府的僕人給他道喜的時候,失口說他們家小姐是“死而復生”;他想起她曾經說過,她自小體弱多病,開春時已然病入膏肓,藥石罔治……那時所有人都認爲她活不了了,甚至於他,同樣如此想過。
可她,奇蹟般地活下來了。
而今,他才切實地感覺到這奇蹟的意味來。
被奇蹟庇佑的她,就在他的懷裡。可這奇蹟,是否還會一直伴着她,和他。
小心翼翼地,將她放上牀榻。
輕輕地擡起她的手,握在手心。
“不要離開我,娘子。”
他說過,會照顧她一輩子的。
說好的一輩子,是滿滿的一輩子,誰也不許欠誰一個時辰。
牽着她的手最終被人扯開了。
“辰兒快放手,讓大夫看看。”
方若辰默然讓位,一雙眼睛卻始終呆呆地,落在潘婧身上。
那大夫把過潘婧的脈,蹙着眉頭探了許久。
許久許久,才收回手,立起身,朝方若辰行了個禮,“方大人,請恕老夫直言。夫人身子骨本就虛弱,再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