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升。
不斷地上升。
洛倫佐醒了,他試着移動身體,但卻發覺自己是如此地疲憊,就連驅動手指的力量都沒有了,只能勉強地睜開眼睛,看着灰暗的世界。
他在上升。
沒有力量託舉着身體,而是沉重的身體開始變得輕盈。
“重量”在一點點地減少,不斷地捨棄掉身上那些不重要的雜質,就像被冶煉的黃金,變得越發純粹與輕盈,拋棄所有的劣性,直到大地再也無法束縛洛倫佐的身體。
升入天穹,直達天國。
“我……這是怎麼了?”
洛倫佐懵懂着,他有些難以理解眼下的現狀,渾噩的意識令思緒僵死,難以思考,就像鏽死的齒輪,搖搖欲墜。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能提起些許的力氣,雙手漸漸地恢復了控制,然後他費力地揮動起來。
洛倫佐看到了一面牆,好似天國之門一樣的牆壁,上滿堆積滿了灰白的人形雕像,它們糾纏在一起,就像在爭奪自己一樣,紛紛伸出手,一個接着一個,手臂不斷地延長,最後來到自己眼前。
很近,近到洛倫佐伸出手,便能握住石像的手掌。
它們爲什麼要朝自己伸出手呢?
洛倫佐不理解,但很快他便發現自己與這些石像的距離在拉遠,他感受不到雙腿的存在,所以這大概並不是出於他的意志而行動,緊接着洛倫佐覺得自己碰到了什麼。
艱難地轉過頭,洛倫佐看到了另一個人。
心神彷彿墮入了冷海之中,刺骨的嚴寒浸透了洛倫佐的全身,那是一個懸浮在空中的人,身上的裝束破舊,在時間的摧殘下變得破敗,而它也隨着洛倫佐的撞破,緩緩地移動着。
臉龐一點點地展現在自己眼前,一片空白。
這個人沒有五官,有的只是平坦的臉頰,正如自己在虛幻之中,所看到的那些守望者一樣。
洛倫佐能感到有更多的力量可以被調動,他費力地扭頭,窺視着四周,只見在洛倫佐的身後,有着數不清相似的屍體,它們一個接着一個的,懸浮在空中。
視線一直看向身後的盡頭,那裡是一片刺眼的穹光,洛倫佐只能看到幾個模糊的黑影,它們離光源很近,近到幾乎要融爲一體。
不……這不太對。
洛倫佐意識到了情況的不妙,他惶恐地看向眼前的“牆壁”,這一刻他才清楚爲什麼這些石像會是這樣的動作。
這根本不是牆壁,而是地面。
視野拉遠,洛倫佐正是衆多向上攀升的浮屍之一,他們被穹光吸引着,不斷地升離着塵世,就像被神召見的天使們。
洛倫佐伸出手,他試着握住石像所伸出的手,這些石像想拉住自己,阻止自己的上升。
可洛倫佐已經變得太輕盈了,有太多東西在上升之中被捨棄。
洛倫佐不知曉繼續上升會發生什麼事,但他本能地感到恐懼,遠超死亡的恐懼。
“該死的!”
他怒罵着,就像溺水之人,胡亂地揮舞着手,可無論他怎麼掙扎,他與石像之間的距離,依舊變得越來越遠。
到最後洛倫佐只能筆直地伸出手,用力地挺起指尖,哪怕觸摸到石像也好,而這時石像之上的塵埃脫落,露出一副悲愴的樣子,就像在不忍洛倫佐的離去。
“搞什麼啊……”
洛倫佐嘟囔着,他看着石像的臉龐,不知爲何有種熟悉的感覺,就好像在那裡見過一樣。
石像們輕微地震動着,越來越多的塵埃被剝離,糾纏在一起的石像都露出了熟悉的面孔,可洛倫佐就是記不起來它們是誰,而且它們的臉上也有着同樣的悲傷,一同注視着離去的洛倫佐。
有一絲裂痕在石像上蔓延。
洛倫佐聽到有人似乎在說什麼,下一刻石像詭異地行動了起來,它們宛如妖魔,張開了口,高呼着哀悼,一重疊着一重,相互糾纏着,數不清的手臂重疊,直到有一隻手越過了漫長的距離,抓住了正欲離去的洛倫佐。
用力拉下。
洛倫佐墜落。
視野變成一片黑暗,彷彿正在深淵之中滑落,直到觸底。
洛倫佐猛地睜開眼,額頭佈滿了冷汗,入目的也不再是那詭異的場景,而是灰白的天花板,耳旁響起自己急促的心跳聲,以及時鐘的滴答聲。
“哈……哈……”
洛倫佐用力地呼吸着,他不清楚剛剛那一切是幻覺,還是什麼,它是如此地真實,就連最後的墜落也是如此。
他試着起身,卻感到渾身傳來的劇痛,彷彿在剛剛的墜落中,洛倫佐從虛無之中狠狠地砸在了牀上。
“這……怎麼回事?”
洛倫佐回憶着,他記得自己幹掉了羅傑的載體,然後意識便陷入了昏迷……
緩緩地擡起手,只見手上纏滿了繃帶,潔白的布料下,還滲着猩紅的顏色。
“昇華……”
洛倫佐想起來了,爲了能對抗羅傑,他突破了二重臨界,抵達了那不可挽回的深淵,爲此他從黑暗之中取得了權能·尚達俸,但也付出了相應的代價。
思緒被中斷,劇烈的疼痛從腦海裡傳來。
不清楚這是昇華的代價,還是權能·尚達俸的副作用,總之,洛倫佐現在的感覺很糟糕,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自己能再昏迷會。
努力地擡起頭,他看清了自己所處的病房,房門是沉重的鐵門,室內只有自己一個人,一旁的小桌上放着弗洛倫德藥劑。
洛倫佐感到頭部有些異感,他伸出手摸了摸,感到了冰冷的觸感,是聖銀的冠冕,大概是怕自己在昏迷其間被入侵,醫生們給洛倫佐按上了這個。
取來幾支弗洛倫德藥劑,洛倫佐將它們一股腦地注射,藥劑在血液間奔涌,傳輸至身體各處。
“啊……”
洛倫佐長呼一口氣,在藥劑的注射下,糟糕的感覺能舒緩不少,精神與肉體上的疲憊並不是這麼輕易就能抹除的。
他艱難地坐了起來,將插在身上的針頭拔掉,又將繃帶解開,隨着秘血的平靜,其下的血肉的自愈速度也慢了下來,但現在所剩的也只是外傷而已,骨骼的斷裂看樣子在休眠期間已經癒合的差不多了。
“預知未來。”
洛倫佐用力地揉了揉眼睛,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能在黑暗中取得這樣神秘的力量。
一直以來,洛倫佐對於這份力量都有着濃厚的好奇心,畢竟當初勞倫斯的瘋狂,便是因爲他通過權能·尚達俸,看到了昏暗的未來,從而驅使了他自以爲“救世”的種種行爲。
這麼看來,勞倫斯倒是充滿了宿命論的感覺,他堅信着命運,堅信着未來的到來,也堅信着,他會死在那個未來之中。
突然間洛倫佐有了一個略顯瘋狂的想法。
他很清楚,從黑暗裡取得的東西越多,洛倫佐所要付出的代價也越發昂貴。
可是……假如自己不試着看那麼遙遠的未來呢?
對,只要稍稍深入一下,去窺視舊敦靈的未來,這場戰爭的終局。
眼裡捲動起了微光,洛倫佐剛從昏迷中醒來,身上帶着傷痛,按理說他該好好休息一下的,可這個想法一從腦海裡升起,便止不住地發酵,不斷地在洛倫佐耳旁催促着。
可如果看到的未來是灰暗的呢?
洛倫佐突然這樣想到,如果自己看到的是一個失敗的結局呢?舊敦靈將淪陷,淨除機關也將被毀滅,沒人能阻止羅傑的前進,直到一切步入勞倫斯的預言之中。
如果看到的是這樣的未來,自己還有勇氣繼續下去嗎?
是啊,還有勇氣繼續下去嗎?懷揣着恐懼,走向灰暗的未來。
那麼勞倫斯呢?
洛倫佐的眼前閃過那片猩紅的海洋,在一片燦金的輝光中,萬物迎來屬於它們的末日。
“勞倫斯……結局究竟是什麼樣的呢?”
洛倫佐的聲音微微顫抖,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曾知曉那末日之戰的結局,似乎勞倫斯也不清楚,他唯一知曉的便是,他將死於那場末日之戰中,可之後的呢?
之後究竟是贏,還是輸呢?
所謂的未來,究竟是如宿命那樣註定,還是說,仍有着變更的可能?
洛倫佐覺得很糟糕,之前他沒有這樣的機會,可現在他有了“作弊”的能力,可這帶來的結果反而會讓人陷入更深的痛苦中。
沉重的房門被推開,發出咿呀的聲響,洛倫佐猛地擡起頭,眼瞳里布滿血絲,警惕地看着來者。
“我聽他們說,這個病房是用來關押那些不受控的病人,比如那些臨靠着深淵的傢伙們,”左鎮走了進來,自顧自地說道,“那些有着一絲理智,但早已開始妖魔化的人們。”
“左鎮。”洛倫佐喊道他的名字。
左鎮微笑地點點頭,然後說道,“霍爾莫斯先生。”
洛倫佐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自己與左鎮沒有什麼聯繫,甚至說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他不清楚左鎮爲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到來,洛倫佐感到有些不安。
在他的眼中,左鎮就像個狡詐的老狐狸,臉上永遠戴着虛僞的假笑。
這種人好像對誰都會很和藹,很友好,但必要時,又會輕易地犧牲任何人,更加令人膽寒的是,洛倫佐可以肯定,左鎮這個傢伙會發自真心地爲死去的人感到悲傷,然後繼續冷漠地犧牲,彷彿這兩者並不衝突。
對,並不衝突。
“情況如何?”
洛倫佐問道,他想知道自己昏迷期間發生了什麼。
“還好,仍在控制之中,破碎穹頂已失陷,指揮部門正被轉移到新的位置,騎士長們損失較大,珀西瓦爾無法繼續作戰,加雷斯則已殉職。”
左鎮站在一旁,並沒有坐下,他和洛倫佐保持着相對安全的距離。
“加雷斯……”
洛倫佐的神情有些意外,但想想也是,騎士長也是人,只要是人,那麼便終有一死,無非是什麼時候死,在哪死的區別而已。
自己與加雷斯的接觸也不多,也僅僅是記了個臉熟,然後這個人死掉了,熟悉的面孔又少了一個,洛倫佐覺得有些不舒服。
與妖魔作戰之人,需要變得冰冷無情,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絕對的無情。
“你還有什麼事嗎?”
洛倫佐看了眼左鎮的身後,能看到露出的槍柄,他還記得左鎮那致命的槍擊,可以說他那枚逆模因子彈,起到了關鍵的效果,擊碎了羅傑的甲冑,從而令自己能將他一劍斬殺。
“通知你一聲,接下來的指揮將由我和亞瑟一同負責,也就是說……”
“我需要聽從你的命令,是嗎?”
洛倫佐搶先道,他有些不善地看着左鎮,在他的腰間的彈袋裡塞滿了逆模因子彈,現在的左鎮是全副武裝的。
左鎮全副武裝地來見自己。
“你是在害怕我嗎?”洛倫佐問。
左鎮也不演示,他極爲坦誠地說道。
“沒錯,我很害怕,沒有人不會害怕怪物,更不要說像你這樣的惡魔了。”
“你想說些什麼呢?”
對於左鎮的稱謂,洛倫佐並不反駁,早在植入秘血的那一刻起,他便已作出了向黑暗踏足的決定,過了這麼多年,他也沒有過後會。
“接下來的形式會變得越發危險,我推測羅傑的第三次接觸,便將是戰爭的爆發……也就是說下一次。”
左鎮直接將墜星摘了下來,擦拭着槍身,動作裡充滿了威脅感。
“我們需要集結所有的力量,每個人都要堅決地遵從每一個命令,我能信任他們,他們也能信任我,可唯獨你……”
“你不信任我?”
“嗯,準確說我相信你,霍爾莫斯先生,但不我相信你的抉擇。”左鎮的話語令人難以捉摸。
“你會爲了殺死一頭惡魔,變成另一頭惡魔嗎?”
左鎮問道,他緩緩走近了洛倫佐,言語裡充滿了不解,“就像你殺死羅傑時那樣,拋棄一切,墜入黑暗。”
僅僅是想想便感到後怕,如果不是左鎮擊碎了羅傑的防禦,一旦洛倫佐與羅傑陷入長期的僵持之中,誰也想不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或許羅傑會被殺死,或許洛倫佐也會變成第二個羅傑。
這一次洛倫佐也沉默了,他回憶着那個詭異的噩夢,自己在不斷地上升,在某個未知的時刻,抵達同樣的“高度”,完成昇華。
他有些明白左鎮的話了,不知道該如何應答。
“我知道你會說,這是必要的犧牲,這我能理解,實際上我也認同你的行爲,與其猶豫不決,倒不如當機立斷,但我想說的是,所有的行動都需要做好預案,你有想過一旦你也變成了羅傑那樣的瘋子之後,我們該如何處理你嗎?
我不信任你,我懷疑你會在接下來的行動中,會做出某些超出我們控制的瘋狂之舉。”
左鎮說着又嘆息了起來,臉上流露着無奈的笑意。
“可惜的是,你的力量又是必不可少,你必須參與其中。”
“你是來說教的嗎?”洛倫佐問。
“沒,我只是想和你聊聊,畢竟我們接下來就要同生共死了,可我對你的瞭解也只是文檔上的那些。”左鎮站在牀邊,望向窗戶外的夜幕,
“文檔上的還不夠嗎?”
“不夠,那只是你的表面,我更想知道你內心的想法,”左鎮轉過頭,看着靠着枕頭的洛倫佐,“我知道我無法控制你的意志,也無法干涉你做出的決定,也就是說,我以上那些話都廢話,什麼也改變不了。
所以我只是想和你聊聊,看一看皮囊之下的洛倫佐究竟是什麼樣的。”
“可這也是什麼都改變不了。”洛倫佐表現的有些厭煩。
“不,這至少能略微安撫一下我內心的不安,”左鎮發出笑聲,“要知道,絕對且盲目的信任,可不是那麼輕鬆的,九夏有着堅固的信條,淨除機關有着貫徹的條例,唯獨你什麼也沒有。”
“我想知道惡魔的軀骸下,究竟是人類的靈魂,還是惡魔的。”
左鎮收斂起了笑意,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嚴肅態度,對洛倫佐質問道。
“洛倫佐·霍爾莫斯,對於你而言,生命究竟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