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漸行漸遠的帆 (八)

當時陶驤還在返回的路上,是雅媚特地來告訴靜漪這個消息。雅媚見靜漪雖是鬆了口氣,卻沒有多少喜色,以爲這是她和陶驤仍然僵着的緣故……如今陶驤也回家幾日,雅媚在靜漪面前提到陶驤的事,靜漪仍是迴避。

雅媚看看靜漪懷裡抱着的囡囡。這長的極像靜漪的嬰兒,安靜下來的時候,卻時常有着她父親的神態——她只知兩人前番那般大吵,陶驤竟連囡囡都送到祖母那裡去。可見這感情傷了,一時也是不好彌合。她有心幫忙,暫時卻也不知從何下手。

她嘆了口氣,聽到月兒敲門進來說:“二少奶奶,少奶奶,太太那邊來了電?話,說大小姐過來了。”

“知道了。去備些茶點。”靜漪吩咐着。

“大姐回來幾日,人也跟着瘦了一圈。八妹還不知怎麼着急呢。”雅媚說。爾安回來是因爲陶盛川病情危重。爾宜此時尚未能返回。一日數封電報往來問及父親病情,兩頭牽掛,着實苦痛。

靜漪拍撫着女兒,見雅媚若有所思,問道:“二嫂有心事?”

雅媚說:“年來亦未與家父團聚,忽的有些感觸。”

“待安定些,二嫂回北平去探望伯父吧。”靜漪輕聲說。

雅媚點了點頭。

不久爾安上來,看到囡囡便立即抱過去親了親,問靜漪道:“囡囡的大名還沒起吧?我今日同父親在一處,說起來。父親說老七不着急,要等滿週歲正式命名呢。老七也怪有意思的。”

雅媚微笑道:“想必七弟是想起一個好名字。你想呀,陶司令愛女,怎麼不得有個好名字?”

靜漪聽着她們的話,轉臉望着窗外。

秋意漸濃,窗外樹枝上的葉子泛了黃……

爾安瞅了雅媚,雅媚輕輕搖頭。

倒有半晌誰也不開口。

“哎喲,險些忘了我是爲什麼來的了。”爾安讓使女拿出來一疊相片,給靜漪和雅媚看。相片大部分都是爾安拍的,也有一些是專門請了照相館子的攝影師傅來拍的,比如那張全家福。

陶盛川那日精神好些,見家中此時人聚得齊,就想照一張合影。

靜漪拿了全家福來看。合影中祖母坐在中央,膝上抱着那個胖乎乎的嬰孩,正是囡囡。照相那麼一會兒工夫,囡囡還把老太太裙子上弄溼了一大片……有這麼個原本令人尷尬的小插曲,竟意外促成了格外和睦的氣氛,一大家子人都笑的很好。

靜漪把相片擺正了,爾安拿着囡囡的小手指,指着裡面的人,對囡囡說着話:“這是囡囡……這是太奶奶……爺爺……”

雅媚翻看着相片,其中有一張,是靜漪坐在泳池邊的藤椅中,懷裡抱着囡囡,正在曬太陽。她看了好久,拿給爾安和靜漪看,說:“大姐這張照的真好。老七看了這張相片,不知該怎麼喜歡了。”

靜漪接了相片,看了看,放在一旁,道:“大姐給囡囡照了好些相片。”

他們正說着話,月兒進來稟報說珂兒來了。靜漪以爲是陶夫人有事,忙讓進來。果然珂兒是來送給囡囡的補品,順便告訴靜漪她們陶夫人讓她們一同過去。

“程之忱長官和夫人來探望老爺,這會子怕是已經進了大門了。”珂兒說。

三人均是一愣。

爾安說:“我們就來。”

雅媚輕聲說:“還以爲部隊撤離,他們也就馬上回南京了。”

爾安把囡囡交給月兒,看着靜漪道:“換下衣服,馬上過去吧。”

靜漪點頭進去了。

爾安和雅媚也忙整理下妝容。

爾安輕聲道:“這些日子他們兩個……”

“外頭都停戰了,家裡還沒歇火。”雅媚低聲道。

爾安眉頭皺起來,說:“我走時還當已經和好了。”

雅媚當然明白爾安的心情,也並不說什麼。兩人一道等着靜漪。這時候有人來,卻是秋薇來探望靜漪了。靜漪便帶上秋薇一起過去。

程之忱夫婦的隨行人員並不多。等到進了屋,靜漪看了眼,除了程之忱夫婦,屋內全都是陶家的人。而她與三哥,則是時隔一年之後再見。也許是被困虎跳峽有點久,或是這場大戰太耗心神,又許是如今身在高位要操心的事太多,他的外貌看起來是老了好幾歲……靜漪默然地站在一邊,聽着他們說話。在場的人就這有限的幾名,氣氛並不熱絡,卻也並不疏離。彷彿彼此間曾經經歷的大戰和敵對,果然就隨着一紙和平協議塵埃落定一般……

程之忱與陶盛川交談着,偶爾陶夫人與索雁臨和雅媚爾安說幾句話。

陶盛川終於招手讓靜漪過去。陶驤正站在一旁,靜漪過來,便到了他身旁。

靜漪見公公精神還好,卻也知道他不能久坐,便微笑着說:“父親,我想邀請三哥三嫂去我們那裡坐坐,您看如何?”

陶盛川點頭。

程之忱站了起來,鄭重向陶盛川鞠躬告別,陶盛川欠了欠身,已經氣喘。程之忱忙讓他躺好,說:“請陶公保重身體,之忱日後再來探望陶公。”

陶盛川微笑,示意兒子們送客。

程之忱夫婦告辭出來,在門外又與相送的陶夫人等話別,勸慰一番才由陶駟陶驤送出來,果真往陶驤和靜漪的居所而來。

陶駟與陶驤陪着之忱夫婦在樓下坐了,靜漪上樓去帶了囡囡下來。

索雁臨是見過囡囡一次的,再見似是更喜歡了些,還沒等靜漪走過來,就先起身去把囡囡抱了過來,招呼程之忱來看。靜漪正擔心囡囡怕生,也覺得三哥坐在那裡,雖是一身便裝可看上去就是嚴肅刻板極了的模樣,會讓囡囡覺得不舒服,不料三哥放下茶杯,從雁臨那裡把囡囡接了過去。正有些不高興被吵醒午睡的囡囡,卻在程之忱臂彎間睜着大眼睛看他,一點都不認生……靜漪站着沒動,看着那幾個大人圍着女兒輕聲細語地說着話、還不時地笑起來。

陶驤坐的稍遠一些。他望着雪白可愛的囡囡,被程之忱抱着,竟笑了起來,程之忱也在笑……他一轉眼看到靜漪發了愣似的仍站在那裡,看到他的目光轉過去,她才就近尋了個位置坐下。靜漪今天始終話很少,不問是絕不主動開口的。她就是在看着他們,好像距離他們很遠似的。只有她的目光停在囡囡身上時,纔有些溫暖和柔情。

程之忱親手將囡囡還到靜漪手上,看看外甥女,又看看靜漪,說:“孩子很好,要好好照看她。你也要顧好自己的身體。”

靜漪低了頭,看着女兒的小手揮舞着,抓住之忱的手指……屋子裡安靜的可怕,她知道這安靜之中,他們都在看着她也等着她開口,於是她點頭,輕聲說:“是,三哥。”

她擡眼望了之忱。似乎等着三哥說什麼,但是他沒有開口,只是對她點了點頭。

因隨後要乘飛機往西安去,程之忱夫婦並沒有停留很久。

靜漪跟着送他們出去時,走在最後。

索雁臨回頭看靜漪,伸手過來。

雅媚看出她們姑嫂是有話要說,故意走快些,留了她們二人在後頭。

“我們這就走了,小十。”雁臨握了靜漪的手,“你要多保重,照顧好囡囡。”

“我會的,三嫂。三嫂也多保重。”靜漪說着,看了雁臨。見她面色稍有猶豫,心內一頓,“三嫂有什麼話儘管說吧。往後鴻雁傳書,怕沒有這樣能暢所欲言。”

她似有預感,雁臨要和她說什麼。她腳步是慢了下來,前面不止雅媚距離她們越來越遠,陶驤和三哥就更是……她聽到索雁臨說:“這次的事順利解決,實屬大幸。牧之是以大局爲重的人。經此一事,我對牧之的尊敬較從前更勝一籌,也更能瞭解他和陶公乃至陶家在西北備受尊崇的原因。”

靜漪望着陶驤的背影,只聽着雁臨的話。

“牧之是你丈夫,你自然更加了解他。想必你也知道,眼下的和平只是暫時的。日後局勢會怎麼發展很難說,可以肯定的是會有很多硬仗要打。之忱和牧之,以及奉孝文謨,重新攜手,合作剛剛開始。他們要打仗,背後必得有堅定支持,纔沒有後顧之憂。”雁臨說着,站下了。

靜漪轉過身來,望了雁臨的眼睛。

索雁臨看了靜漪一會兒,執了她的手。

“上次來,我便看出你與牧之有些不愉快。我希望你能忍讓些。你看,你們有囡囡這麼可愛的女兒,一家三口美滿幸福地在一起生活,該是多麼的好。”索雁臨說。

靜漪看前頭,連雅媚都邁步出了琅園大門。身後就只跟着秋薇和索雁臨的秘書,自是不怕她們聽見什麼的,於是她說:“不知道我有沒有領會完全三嫂的意思……三哥眼下剛剛度過難關,局勢尚未完全穩定,牧之雖做出承諾,畢竟他囤重兵於西北,加上陶家在此地的聲望,仍是心腹大患。若我安心留在他身邊,或可成爲他與三哥關係穩固之紐帶,哪怕有三兩年時間,都足夠了。是嗎,三嫂?”

索雁臨看了靜漪,輕聲說:“白陶兩家若沒有八小姐和文謨的婚事,這一次未必肯同進同退。牧之能在緊要關頭當機立斷,也未必不是考慮到你的立場。”

“三嫂,如果這也是三哥的意思,請三嫂轉告三哥。三哥與牧之,甚至文謨,都不是會讓一個女人能影響決定的人,這是其一;其二,我與牧之若從今往後仍在一處,必定是因他敬我愛我,而我對他亦如是,不涉其他;其三,從一年前離開南京的那日起,對程家我已仁至義盡。我早已說過,程家的事我再不過問。至於三哥,他想要牧之、文謨,他的盟友或是部下忠心不二,以三哥的韜略識見,辦法多的很。”靜漪說着,示意雁臨一起往外走。

“小十,”索雁臨見她如此說,深知自己剛剛一番話傷了她,待要轉圜,就見陶驤從外頭進來,“我們日後再說。”

靜漪也看到了陶驤。

他走的越來越近了。

“三嫂,我決意同他分開。”她說。看索雁臨臉色一變,她繼續說:“但有一樣,即便如此,三哥日後若對牧之過河拆橋、不仁不義,或爲一己私利做些傷及牧之和陶家的事,他便對不住今日拖着病體仍心念天下蒼生的那位老人!也就休想我再認他這個哥哥。”

索雁臨沒有想到自己幾句話,讓靜漪有這麼大的反應。她試着緩和氣氛,說:“小十,不可衝動。方纔只是我的一點想法。主要也是希望你和牧之能有一個更好的結果。”

靜漪見雁臨如此,態度也有所軟化。

“我完全領會三嫂的意思。三嫂說的對,作爲牧之的妻子,我瞭解他;同樣的,作爲妹子,我也瞭解我的三哥。三嫂,該出去了。三哥在等。”靜漪輕聲說着,過來同雁臨擁抱,“三嫂保重。”

索雁臨看着微笑的靜漪,又看看來到面前的陶驤,左右一望,又不好當着陶驤的面再勸靜漪,只得堆起笑臉來,也道:“十妹和妹夫也多保重。記得時常寫信。”

她說着,一邊一個,挽了靜漪和陶驤,親熱地說着話,一同出門來。

靜漪等雁臨和之忱上了車,仍和陶驤站在原地。到車子離去,雅媚先轉身,看了靜漪說:“三少奶奶真了不得……她同你說了什麼私房話,這麼久不出來。”

“不過是些家裡的事。”靜漪微笑着說。望着雅媚那明亮的笑容,她簡直能感覺到剛剛強撐着自己的那股力氣在漸漸散去……陶驤在看着她,她還得留着這股力氣。她請雅媚和陶駟進來坐一會兒喝杯茶再走。

雅媚道:“改日再來吧。你累了這大半天,七弟也是,都快些回去休息一下吧。晚些時候去探望父親,咱們再見吧。”

她說着,與陶駟一道走了。留下靜漪和陶驤,默然相對。

這時節,傍晚於樹蔭下站立,稍久便覺得涼意沁骨。

靜漪撫了撫手臂。秋薇過來,把手上一條披肩給她。她點點頭,輕聲說謝謝。

秋薇看她眼圈兒泛紅,低聲問道:“小姐難過了?”

靜漪搖頭。

秋薇望着她,雖不說什麼,眼裡卻都是關心。

她曉得這些日子讓秋薇也跟着受累了,拍拍她的臉蛋兒以示自己完全沒有妨礙,讓秋薇先進去看看囡囡。

秋薇一走,她回過身來,望着仍沒有離開的陶驤。

她也想要進屋去了,陶驤卻讓她留步。

靜漪看着陶驤,點頭。

陶驤說:“父親病重,你是看到的。我希望怹在世之日,你能留在這裡。”

靜漪就覺得心彷彿被什麼在一寸一寸地吞着嚼着似的疼痛。

她好久才點頭,說:“我答應你。”

陶驤說:“謝謝你。”

他很客氣,看上去也極有風度。她知道他是很有風度的男人,只不過她已經有很久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靜漪等他走了之後方回屋。秋薇正抱着囡囡,看她臉色發白,輕聲安慰她。

靜漪要好久才明白過來,剛剛在外頭她和陶驤都說了什麼……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幾乎把最惡毒和兇狠的話向對方都說盡了,對話永遠是在一條再也挽回不了的路上奔跑。可是終於還是有這樣平和的時候,儘管是在悲傷的陰影籠罩之下,平和到令人絕望。

陶驤走後不久,電?話鈴突然就響了起來。

張媽接了電?話,立即過來稟報:“是七少爺,說讓少奶奶馬上過去。”

靜漪問道:“沒說讓帶囡囡麼?”

張媽搖頭。

屋子裡靜下來,沒有人出聲了。

靜漪看着趴在秋薇肩膀上已然安穩入睡的女兒,輕聲說:“照顧好囡囡。我這就過去。”

她身上的衣服便是素色,此時也覺得來不及換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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