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思君迢迢隔青天》(二十九)

梅季康這麼問着,靜漪微笑,道:“密斯特顧是我的校友。唸書時便認得的。多年不見,難得還能認出來。”

“我倒忘了,他也曾經念過醫科。聖約翰醫科出身,轉行做了報業的,也並不多見。”梅季康輕笑,手中水晶杯碰了碰靜漪的。

靜漪看了杯中淺淺的蜜色液體,啜了口,道:“人各有志,譬如我有心醫治人的身體,便有人意在挽救人的精神,這不矛盾。”

同樣的話,她似乎在別的場合也說過。應該說過不止一次,這會兒才能自然而然地表達出來自己這種想法吧……年少時她便意志堅定地認爲必得將醫術修煉精湛,治病救人。到如今這信念也不曾動搖過。

但是當時同她一樣,抱着堅定信念的人呢?

“凱瑟琳?”梅季康發覺靜漪走神了。他剛剛說的那些話,想來她並沒有聽進去。

“抱歉。”靜漪立時表達歉意。這實在是太不禮貌了。尤其是對梅季康這樣殷勤的朋友來說,而且剛剛,他確實替自己解了圍。儘管顧氏夫婦並沒有令她太過煩惱,但是遇到他們,她遠遠稱不上愉快……若是可能,她也不想同他們有任何聯繫了。她雖剛剛走神了,還是聽到梅季康幾句話,“你好像同密斯特顧有些意見?”

“的確是有些意見的。”梅季康倒不掩飾什麼。

秋薇喝着汽水,聽了這話輕聲道:“難道梅先生說的是《晨報》和《新報》打筆墨官司的事麼?在我看來那可真是半斤八兩。

靜漪笑道:“說起這些來,你倒是知道的多了。”

梅季康笑而不語,秋薇道:“筆墨官司常有,那一回卻是有趣的很——原是一名在大舞臺唱紅的女花旦,長期同《晨報》合作的,有什麼消息總先告訴這邊。她自己也在《晨報》開了專欄。專門寫些梨園行的趣味小事兒。我每個週末必讀的,比許多老學究、專門研習這個的寫的有趣呢……只是後來,不知怎地就轉去了《新報》開專欄。專欄文章從每週登一次,到隔日登。看着看着,也就沒了意思……文章也要火候培,注水自是不妙的。有一日她因爲一篇文章,亂批評了一位老前輩,一時間口誅筆伐。《晨報》的主筆陳先生率先發難的。《新報》的編輯認爲陳先生小題大做,撰文回擊。滬上多加報紙參與這場論戰的,到後來簡直像連臺好戲輪番上演,由新聞局長出面才壓了下來,好不熱鬧。”

靜漪看梅季康笑的有些得意,便說:“看來密斯特梅頗得意這次論戰的結果。”

梅季康爽朗一笑,引來衆多正在參觀或交談的注目。他並不在意,笑道:“那裡談得上得意。不過沒落下風,還是很好的。”

靜漪小口啜着香檳。

梅季康雖是微笑着,語氣卻是淡淡的,似有些待說未說的話,擱在了半空中。靜漪並不想去領會他話中的意思,事實上,她對顧鶴其人其事,都已完全不放在心上。然而雖是如此,憑空出現在面前的他們,仍勾起她些關於過往的思緒。梅季康見靜漪興趣缺缺的,同她說起了別的,一時杜琠攜着幾位朋友過來同他們寒暄,特別介紹這幾位認識靜漪。

靜漪微笑着,問起杜琠,太太有沒有來?

杜琠微笑道:“若在往常,捐款之事,拙荊未必積極響應,但凡是舞會,絕不肯落於人後。只是這兩日身體不適,醫生交代務必靜養,只好在家中閉門不出。且讓我在十點之前趕回去陪她打牌呢……說起來,如若方便,改日我們拜訪陶太太。”

靜漪聽得身體不適,已然有所猜測,杜琠一講要改日拜訪,更是明白,於是笑道:“隨時恭候。”

一旁的熟朋友打趣道:“小杜向來唯太太馬首是瞻。太太指東,他絕不敢向西。往後的日子恐怕更是要變本加厲,決心要做當代模範先生的。”

杜琠由着人打趣,只是笑嘻嘻的。他人很斯文,看上去更是好脾氣的很。

靜漪心想,黃珍妮也的確需有這麼位先生陪在身邊呢……她倒也聽說,黃珍妮與杜琠婚後多年並無子女。爲求一男半女,黃珍妮簡直若神農嚐盡百草般,幾乎沒有她沒嘗試過的方式。

“前陣子聽說杜先生同太太是要到重慶去的。”靜漪趁身旁這幾位先生各自走開去會朋友的工夫,問杜琠。

杜琠頓了頓,有點尷尬地笑道:“不怕陶太太您笑話,想來不久您可得是我們的醫生……行程本已定下,哪知竟有這樁意外。珍妮無論如何都要留下來,待穩定些再定去留。”

“我會盡我所能。”靜漪微笑。不曉得同這對夫婦,還有這般緣分。

杜琠輕嘆道:“早料到局勢會惡化,不想臨了還是走不掉。陶太太,此時還堅守在此,真令我們佩服不已。”

靜漪微笑,說:“哪裡。”

“上海還是安全些,租界內暫時無虞。不過凱瑟琳的確要格外注意安全。”梅季康這才插話。他臉色嚴峻,鄭重其事。

杜家的招待員特地過來同他們說,舞會馬上開始,請各位移步花園。

靜漪讓經過身邊的侍應住了腳步,換了杯香檳酒,同梅季康等人舉杯示意,微笑道:“我們都是在危難時刻,還堅守着職責的人。誰沒有危險?但願我們幸運,更但願這個國家幸運。來,我們乾了這一杯,就去跳舞吧!”

她的笑容明媚極了,語調不高也不快,柔和中竟能聽出點鏗鏘有力來,真令人振奮。

“但願。”秋薇先說。

“叮”的一聲,水晶杯碰在一處……

舞會即將開始,他們趕着往花園裡去。大廳裡音樂舒緩而又優美,靜漪覺得自己許是喝了點酒的緣故,在往樓下去時,只見這大廳裡金碧輝煌,晶瑩剔透的黃水晶一般,那些看上去顯得細小的人們,螞蟻似的,在大廳裡隨着音樂的流動緩慢移動,漸漸都往外匯聚……她輕聲一嘆。

這音樂十分熟悉,聽在耳中,她的身體幾乎要伴隨着音樂翩然起舞了。

但是她微笑,心裡再明白不過,即便是相同的曲子、相似的地方,此時此刻,也不會出現那期待中的人兒……她輕聲的嘆息在心中迴盪着。

梅季康在下樓時擡起手臂,靜漪看他,微笑着虛虛一搭,輕聲說:“謝謝。”

秋薇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後兩步遠處,一同往下走,也聽到梅季康低聲在說着什麼,但她聽不清楚,只看到小姐垂至腳踝的裙襬,在鋪了紅毯的臺階上,流水般地移動着……忽的一滯。也像流水,流過石面,這略微的停滯,瞬間一過,了無痕跡。她心裡卻砰砰直跳,突然有種不太好的感覺——不知這位梅三先生,跟小姐說了什麼……她本想等人少些時,問問小姐。可總得不到機會。在大廳裡時沒有,出來花園就更沒有。不知哪裡來的這麼多人,爭先恐後地過來同小姐寒暄,小姐簡直分身乏術……她只好隨在小姐身邊。梅三先生被杜家的招待員請走了,就有更多的男賓來同小姐邀舞……她見小姐始終面帶微笑地應對,原有些煩躁的心,漸漸安定下來——或許今晚,她們應該只當做是難得閒暇的*。

“你也多笑一笑嘛。”靜漪趁面前暫時無人了,轉臉對秋薇說。她早看出來秋薇有些神不守舍,“怎麼?”

“梅三先生可同您說了什麼?”秋薇問道。

靜漪笑笑。秋薇的敏銳,如今也不可小覷。她頓了頓,趁着轉身取酒的工夫,說:“讓我小心些。最近丁家村會有針對我的行動。”

秋薇正拿了一杯橘子水,聽了這話,手不禁攥緊。冰鎮的橘子水,杯子上流下來的水珠滾到她手背上,沁涼。

靜漪看秋薇瞪大了眼睛,說:“他當然不會知道具體時間就在今晚。”

秋薇眼睛瞪的越來越大,幾乎失聲。還好及時剋制,然臉色大變間,下意識地尋找着陶夫人和遂心的身影,隨即意識到她們並不在此,心跳的更加厲害。

“今晚?!”她無聲得地問道。

“今晚。還好這情報早已被竺維知曉,。”

“您怎麼知道的?”秋薇眼瞪的更大,胸口被捅了一個大洞正要往外噴涌鮮血時被一塊石頭及時堵住了似的,她緩過一口氣來,問。

靜漪嘴角一彎,笑道:“不然你以爲之忓是做什麼去了?”

“我以爲……”秋薇低喃。

靜漪笑笑。不時有人經過她們身邊,她微微頷首迴應。

花園裡涼風習習,這已是初秋時分略帶乾燥的風。風裡混雜着青草香、酒香和男人女人們的香水味,甚至輕快的音樂也帶着難以名狀的香——她看着花園一角搭建的臺子上那俄人樂隊。他們的演奏從容而又優雅。花園裡處處是鮮花和綵帶彩旗,隨風舞動,美的像仙境。

秋薇說是驚訝,卻也還算鎮定。果然也是見過大陣仗的女人了……靜漪將手中的香檳換成了紅酒,喝了一大口。秋薇阻攔她,她也不在意。多少有點痛快的意思——丁家村的計劃,竺維獲得時已經很晚,僅僅在他們出門前的一小時。竺維建議取消今天全部行程,她與之忓商議,決定聲東擊西。

竺維起初是反對的。但他這這段時間與之忓的合作並非一兩回,彼此之間非常瞭解。同時丁家村最近的猖狂,也令竺維大爲惱火。於是他的特務四科與林之忓帶領的陶家護衛,迅速制定了嚴密的行動計劃。

林之忓乘靜漪常坐的車子先行離開六號,跟隨的杜家和特務四科的護衛車輛都緊緊相隨。在他們離開之後,靜漪她們才乘車赴杜家宅邸。她心裡是有點忐忑,但掩飾的很好,唯有逄敦煌覺察……敦煌這個千年狐妖。

靜漪轉着手中的酒杯,輕描淡寫地道:“密斯特梅是剛剛得到的消息。”

“他也是很有神通的人。”秋薇說。

“做新聞的人,自然要有神通。”靜漪說。秋薇聽出她話中有話,“他提醒提醒,必要留心的。”

比如,梅季康提醒她要同顧鶴保持距離。他說顧鶴此人和他的報社,恐怕不像看上去那樣,在報業行事方式不入流、做新聞沒有良心的大有其人,顧鶴和《新報》總覺得有些蹊蹺。

“或許這只是他的一個身份。誰知道呢……如今爲了抗戰,各方當然求同存異,一致對外。我聽說最近要釋放一批在押的犯人,都是從前被關押的革·命黨·人……”梅季康說。

靜漪想想,梅季康提醒她的意思很明白。他當然不會知道、即使是知道些也不會全部瞭解她同顧鶴他們曾經有過什麼樣的聯繫,但是他知道這些,首先想到的是點醒她。只這一樣,她也得領情。

他們認得並不久,他待她卻已然老友。

靜漪不想把這些告訴秋薇,免得她擔心。於是她逗着秋薇喝點酒,見她仍悶悶不樂,輕聲道:“高興點兒。”

“小姐,我哪兒能高興的起來?”秋薇轉開臉。樂隊換了一首曲子,節奏輕快急促,周圍的太太小姐先生們,邊說話,邊被音樂逗引地同樣輕快地擺動着身體或是邁着腳步……她心裡一團亂。“老太太知道了,不得罵我們自作主張?”

“不告訴老太太就是了,這會兒偏偏又老實起來了。”靜漪擡手颳着秋薇的鼻樑。

秋薇攥了拳,使勁兒地忍耐着,好一會兒方道:“小姐,你是真不知道人家替你擔心的心吶……別說老太太,姑爺知道了,不定怎麼着急呢。我們就不該來……”

靜漪將紅酒一飲而盡。秋薇說的,她並不解釋。

她的目光在舞池中逡巡遊弋,看到杜文達夫婦向她們走來,她微笑。

杜文達夫婦過來,同她們站在一處,先就聊起了今晚花園裡的裝飾。秋薇是被靜漪說的話攪亂了心神似的,難以集中精神去欣賞着園中美景、舞會盛況。她看着鎮定自若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的靜漪,正想着等下回去如何能哄的小姐答應她不要再鋌而走險,就見之忓陪着程之慎從人羣裡走來。

秋薇輕聲提醒靜漪,說九少爺來了。

靜漪看到從衆位賓客中邊走邊駐足與人寒暄的之慎,臉上掛着輕鬆自在的微笑。之慎身邊跟着的除了一貫沉穩嚴肅的之忓,還有兩位她也認得,都是財政部高級官員。之慎一時沒有能夠馬上過來,之忓卻對他耳語幾句,疾步來到靜漪面前。

之忓先同杜文達夫婦見過禮,纔對靜漪說:“對不住,十小姐,我來晚了。在外頭遇到九少爺,同他一起來的。九少爺說他馬上就回重慶。走之前來拜訪杜先生和太太。”

“程九先生真是太客氣。”杜文達眉開眼笑。

靜漪也微笑。杜文達纔是客氣。這位上海王,曾經和現在,都沒少給程之慎找麻煩。她微笑道:“都說我家九哥是財神爺。財神爺駕到,今晚的募捐金額,一定超出預期。”

杜文達大笑,杜夫人更是笑的厲害,對靜漪道:“程九先生是財神爺不假,不過我恐怕今晚你也手捧聚寶盆啊——我聽說,往你那拍品簿子上寫名字的先生們絡繹不絕,就是太太小姐們,也爭先恐後——我倒不知,這是不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的緣故?”

“大嫂您真是愛開我的玩笑呢。”靜漪說着,看了看秋薇,一笑。秋薇也一笑。靜漪說:“我倒也好奇,今晚誰會是募集善款最多的女士呢。”

她們正說笑着,樂隊停止了演奏。

花園裡聚集的賓客們談天的嗡嗡聲還響着,今晚的總調度杜家的九太太站上臺,拍拍麥克風,說:“各位來賓晚上好……”

靜漪擡手鼓掌。

之慎這纔過來,不便交談,暫且同杜文達夫婦分別握手致意。他站在靜漪身旁,看靜漪凝神細聽九太太的演講,低聲道:“今晚的事情很順利。”

“知道了。”靜漪說。

之慎聲音平靜的很。這眼前繁華熱烈之外的暗戰,是怎樣的腥風血雨,絲毫不顯露。

“現在,有件事非得你辦不可。”之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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