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怎麼樣?”四太太追問。好像聽戲聽入了迷似的,瞪着眼睛只看無垢。
“‘嘭’的一槍——歇菜了。”無垢一攤手,比劃着,“多嚇人啊,這麼一大灘血啊。這麼大,就這麼大一灘……漪兒和我說的時候,我都快嚇昏了!”
滿屋子女人嘆氣的嘆氣,尖叫的尖叫。
杜氏揮着手裡的扇子說:“哎呦呦,哎呦呦,話說着這就吃飯了,偏又說這個,真糟心。”
“可不是麼,就是不想讓你們也糟心,漪兒說不準我回來提。可是不提呢又不行,還是一塊兒糟心一下吧,省得你們擔心我把漪兒帶出去,不曉得去了哪兒。是吧,紅姨?”無垢笑嘻嘻的瞅着三太太。
三太太倒也坦然,道:“我尋思着有些奇怪,不過白問問。你們到底女孩子家,出入還是要多加小心。倒不是我說,這些日子,之鸞之鳳我是不放心讓她們出去的。”她說着,微微一笑,特爲的看了宛帔一眼。
無垢聽了這話,剛要接上,被靜漪拉了一下手,一杯茶遞到了她手上,她轉眼看到靜漪那對平靜的眼,到舌尖兒上的話轉了個圈兒,原路返回了。
靜漪又斟了一杯茶,遞給宛帔。看着宛帔抿了口茶,她才坐正了。
“那車子呢,後來是怎麼着了?”杜氏問。
“還好,今兒運氣不錯,遇到好心人,替我們把車子拉出了泥坑。”無垢笑着說。
шшш¸ttκǎ n¸¢ O
靜漪想到那位“好心人”,跟着用力點了點頭。
無垢見她此時露出稚氣來,就想笑。
“那可得好好謝謝人家。”宛帔說。
“人家連姓名都不肯告訴呢。不過我們記下車牌了。”靜漪回答。她說着看無垢,無垢對她笑笑。
“哎呦呦,那就好。總得謝謝人家。出門在外難免會遇到一點小事。還好,無垢你和漪兒都是遇事有主意的孩子。你們倆一同出門,我是再放心不過。”杜氏笑着說,“來,菜齊了,先吃飯。”
杜氏先站了起來,領着入席。
靜漪見丫頭婆子們上來伺候淨手,她同杜氏說想換一下衣服。杜氏一擡眼看到等在那兒的秋薇,笑道:“去吧,換好了快來吃飯。早該餓了呢。”
靜漪離席。
秋薇給她拿來的乾淨衣裙穿起來頗繁瑣。往日她最不耐煩的就是穿這麼累贅的衣飾,今日她倒是極爲耐心。
秋薇見她沉默,悄聲問:“小姐,不痛快了?”她進來的時候,就聽到了三太太的話。
靜漪搖搖頭。
她不痛快倒其次,眼睜睜的看着母親是強撐着不肯露出一點兒異樣,心裡才五味雜陳。
她透過槅扇看那屋子裡笑語盈盈的一團和氣,母親單薄的背影格外的觸目——黑色的裙褂,夏日裡看上去仍是清冷,母親的皮膚極白,常年不曬太陽,透着盈盈的青色似的……瘦嶙嶙的一副身子骨,在此時她看來,極爲惹人心疼。尤其是與那火紅裙褂的三太太在一處時。
這種日子,即便熱火烹油、錦上添花一般的好,她也不想過。
她寧可粗茶淡飯,安穩度日,和她心愛的人在一起。
許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宛帔回了下頭。
靜漪便定了定神,對宛帔展顏微笑。
“小姐,這是剛剛進來的時候,門上讓人送進來的。說趙家的司機讓把這個面呈十小姐。”秋薇說。
“哦。拿來我瞧瞧。”靜漪站下,接過來打開一看,是一個車牌號。她將信疊好,說:“我用下太太的電話。”
她當下撥電話給之慎。之慎恰好在家裡,她便請他幫忙,查一下這個車牌號的主人。之慎滿口答應。她才進去坐下。
無垢小聲問:“你怎麼去了這麼久?”
“我讓九哥幫忙,請他在交通廳做事的同學查一查這個車號。”靜漪說着,指了指自己的袖子。那張寫着車牌號的紙,就塞在袖間。
無垢正夾了一顆大蝦仁,聽靜漪這麼一說,蝦仁就從筷子尖上落了下去,滾在地上,“什麼?”
侍女忙撿了出去。
靜漪又給她舀了一勺蝦仁放在盤中,說:“母親就知道你愛吃,特爲給你準備的。”
無垢拿筷子撥了撥盤中的蝦仁。
靜漪看一眼無垢,低聲問:“怎麼了?”
無垢放下筷子,清了清喉,說:“我不是說,晚點兒再說麼?你怎麼這麼着急呢。”
靜漪沒出聲。暗暗的又覺得哪兒有些不對勁。
待到午飯用畢,人都陸陸續續的散了,靜漪送無垢出門的時候,姐妹倆纔有機會單獨說話。
“到底怎麼回事?三表姐你不是早就知道那人是誰了吧?”靜漪問。
無垢點頭,道:“當日就知道了。但是,一開始是不方便和你說,後來竟有些不知該怎麼和你說,就耽擱了。”
靜漪皺着眉,問:“這叫什麼話?二表姐呢,難道她也是知道的?”
“知道。”無垢拿手扇了扇風,拉了靜漪走到一邊,說:“本來也該告訴你的。”
“什麼人,你們這麼避忌?”靜漪問。無暇沉穩些,無垢急躁些,但她們同她,一向是有話直說的。
“是陶驤。日後見了,你當面謝他吧。”無垢說。
靜漪望着無垢。
不知爲何,她竟不十分地覺得意外。
**********
一連兩天都在下雨。
靜漪站在圍欄處,看雨打蓮葉。蓮葉田田,被連日的雨水沖刷的顏色碧綠,葉子上的裂紋彷彿是被雨水沖刷出來的。
靜漪站的腿痠了,纔在石凳上坐下來。有點涼,秋薇進去給她拿了墊子來。她坐下來,依舊出神。
清早之慎來過。
他來一是探望連日不舒服的宛帔,一是告訴靜漪那日她讓他查的車號已經查到了,是掛在陝甘寧會館陶駟名下的車子。
靜漪謝過之慎。之慎問她,這車號是怎麼得來的。陶駟可是陶系駐京的大員。她簡短的說了連着兩次在街上遇險的經過。之慎一邊聽的變色,一邊嘆道:你是不是該和母親說一說,央及她帶你去寺裡拜一拜,你怎麼出門就撞到邪事,還有,怎麼偏偏是陶家……
靜漪默默的看了一會兒急落的雨,說,這大概就是,該遇到的,怎麼都會遇到。
大約是看她鬱氣沉沉的,之慎說如果她特別擔心,他再去打聽一下戴孟元的事。
之慎走了,靜漪還在想之慎那句話。是啊,怎麼偏偏是陶家……她望着從蓮葉上噗嚕嚕滾落的水珠子,跌進池塘裡去,瞬間便化爲烏有……受人恩惠,總不能當做沒發生——可是,這叫她如何是好?
她伸出手去,接了檐下流下來的雨水,冰涼涼的……
宛帔從窗裡看到靜漪坐了好久都一動不動的,讓翠喜把窗子關上。
“一出了伏,下雨天就見了涼。”她今天特意加了一件長背心。
翠喜把窗關好,問她要不要燒個炭盆。
杏廬臨水,下雨便有些寒氣侵來,比別處更涼一些。
“不用。七八月裡就用炭盆,沒的讓人說咱們嬌氣。”宛帔低了頭,繼續繡那幅嬰戲圖。已經繡了大半。她拿遠些端詳。因比別的繡的更用心思,自己也覺得這是甚爲精美的、頗看得過去的作品。再想着這嬰戲圖的用途,她微微一笑。
翠喜看到,笑道:“這個帳子您也是用了十二分的心思,小姐看着該多喜歡。說不定小姐喜歡了,自個兒也上心,繡上一點兒呢。”
宛帔笑道:“她你還不知道?你讓她做什麼都行,哪怕給貓狗包紮呢,就這一樣,針線上是真拿不起來。”
翠喜撲哧一笑。
宛帔嘆氣,說:“她呀,說笨也不算笨,怎麼教都教不會呢?我看無暇學着打毛衣,真是心靈手巧,一點就通。無垢說是不愛弄這個,拿起針來織圍脖也是說來就來,就只有漪兒。”
宛帔說的是實情。靜漪也不知道爲何,女紅上總是差些火候的。從小教都教不會,紉針都比別人慢些。後來讀書讀的,成了近視眼,仗着大夫說別累眼,就更是橫針不動,豎線不拿了。所以三太太說嘴的時候,也愛拿這樣笑話她——她的老七老八再不爭氣,針線上確實好,照老說法,女孩子講究個德容言工……靜漪差就差在了這裡。就算她這個親孃再縱容溺愛,也覺得這是一點小小的遺憾。
“你說,若是將來姑爺衣裳少個釦子、開個線,難不成次次都讓丫頭婆子去縫?就算人家當面不笑話,背地裡說起來也是當新鮮事兒的。況且,這也不像那麼回事不是?”宛帔微微皺了眉,“據說他們學習西洋醫術,也要縫針線的,漪兒待怎麼樣?難道也讓人去幫忙不成?”
“縫皮肉和縫這些怎麼能混爲一談呢?”靜漪在外面聽到,忍不住發笑。她進來,一看到母親繡的嬰戲圖,就要伸手。
宛帔眼疾手快,忙護住,說:“洗手去。洗乾淨再來摸。”
靜漪依言去洗了手,翠喜要給她拿潤手香膏,宛帔又不讓,說:“不準弄那些,再沾在綢子上。”
“娘,您也太……”靜漪搓着手,道。
“太什麼?”宛帔將帳子在*上鋪開,說:“別讓那雜氣味薰了我的東西。”
“什麼您的東西?這不是我的嗎?”靜漪故意的蹭過來,探身看着這繡在大紅色綢子上的嬰戲圖。母親的繡工本來就好,這次又是十分的用心;且母親比旁人又有樣好處,那就是母親能寫能畫,她的圖樣子都是自己畫出來的,就更新穎別緻些——就比如這嬰戲圖,真格兒的能畫出一百個不同模樣的胖娃娃來,配合神態各異的胖娃娃,還有相得益彰的裝飾,或者拿書本、或者擎風箏、或者抱鯉魚……讓人看了倒像是在看連環畫似的有意思——靜漪看着看着,忍不住稱讚,“娘,您這是怎麼想來的!給我的吧,是給我的吧?”
“誰說這是給你的了?”宛帔故意的板着臉,“大姑娘家的,不害臊。”
“不是給我的,難不成娘您還另有個女兒?還是……娘您圖個好意頭,想着再給我生個弟弟啊?”靜漪攀着宛帔的頸子,笑着說。
宛帔反應過來,一根手指伸過來戳着靜漪的額角,說:“愈發的沒個形狀了。我就說,真不該聽你父親的,讓你去念那洋學堂去念那西洋醫學,你哪裡還像個大宅門裡出來的小姐?簡直連尋常人家的女孩子都不如了。”
靜漪護着額頭,看母親面上粉光瀲灩,只覺得簡直是豔光照人,不由得就呆住了似的。
她想着母親今年纔多大歲數呢,雖說她剛剛那是一句玩笑話,但母親要真的生個弟弟給她,也未必不能夠……只可惜這麼多年,她再不懂得,也知道母親閨房落寞冷寂,這苦楚想必不足爲外人道。
宛帔只顧了專心查看她的作品,不想靜漪半晌沒說話,正覺得奇怪,一轉頭看到靜漪的模樣,愣了一下,問:“這又是怎麼了?剛還好好兒的呢?”
靜漪並不是個多愁善感的孩子。她這樣子時常眼圈兒動不動就紅,還是最近的事。
宛帔心裡明白,只是不說破。杜氏雖說跟老爺提了靜漪的事,卻被老爺當面回絕,還怪她們縱容靜漪。杜氏私下和她說起,恐怕等過些日子陶家上門來拜訪,兩家婚事也就該正式的定一定了。她倒並非不願意將靜漪嫁給陶家的兒子,可靜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