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歌??雲中歌(二) 未央夕照2
雲歌重重“嗯”了一聲,擺弄着香囊,心頭甜滋滋的。
許平君以前對她還有幾分提防、懷疑,可自她重回長安,不知道爲什麼,一切就變了,許平君待她真的如同待親妹子,只有疼和寵,沒有絲毫不信任。現在心頭的這種快樂,不似男女之情濃烈醉人,卻給人如沐季春陽光的溫暖,淡然而悠長。
許平君陪雲歌說了會兒話後,因爲還要去給皇后請安,只能依依不捨地辭別。臨走前,頻頻叮囑雲歌照顧好自己。
雲歌用力點頭。
晚上,劉弗陵一回來,雲歌就在他面前轉了一圈,得意地問:“我的香囊好看嗎?”
劉弗陵問:“誰做給你的?”
雲歌脖子一梗,大聲說:“我自己做給自己的,不行嗎?”
雲歌的女工?劉弗陵失笑,拿起細看了一眼,見到是自己的詩,有意外之喜:“這是劉詢的字。你的許姐姐很爲你花工夫,想把字的風骨繡出來,可比繡花草難。”
雲歌泄氣,安慰自己:“我菜做得很好吃,不會女工,也沒有關係。”
劉弗陵笑說:“我不會嫌棄你的。”
“哼!”雲歌匆匆扭轉了身子,眼中有溼意,語氣卻仍然是俏皮的,“誰怕你嫌棄?”
三日後。
劉弗陵在正殿“勉力”接見朝臣,楊敞和杜延年不知爲何事起了爭執,當堂開吵,一個罵對方是“豎子”,一個罵對方是“豎儒”,一個罵“無知”,一個罵“酸腐”。
雲歌在廂殿聽到他們咋咋呼呼,引經據典,吵得不可開交,不禁跑出來,躲到門口去看熱鬧。
以前聽聞高祖皇帝的朝堂上,大臣們經常吵架,一旦吵急了,大打出手都十分正常。都是開國的功臣,高祖皇帝也勸不住,只能由着他們去吵、去打,實在忍無可忍,頂多偷偷溜走。雲歌曾經還覺得驚訝,如今看到楊敞和杜延年,臉紅脖子粗的樣子,才真正明白了幾分漢朝官員的“彪悍”風格。
嗯!難怪漢人看着斯文,卻打得匈奴節節敗退!
大殿內的官員都不爲所動,有人嘻嘻笑着,有人閉目沉思,有人勸了幾句,結果反被楊敞和杜延年齊齊開口唾罵,喝命他“閉嘴”,衆人再不吭聲,由着丞相大人和太僕右曹大人繼續對罵。
劉弗陵側躺在榻上,好似在傾聽二人的罵語,實際全未在意,反倒在冷眼觀察着霍光、劉詢、劉賀三人的微妙反應。
可是不知道爲什麼,突然之間就覺得心裡越來越煩躁,吵架的聲音好似越變越大,就響在他的耳邊,如雷鳴一般,震得他腦裡嗡嗡轟鳴。心頭的一股氣脹得胸間馬上就要爆炸,他驀地坐起,大叫了聲:“閉嘴!”話剛說完,一口鮮血噴出,人直直向後倒去,摔在榻上。
大殿內迅即啞寂無聲,針落可聞。
雲歌呆了一瞬後想,陵哥哥在演戲?很真呀!不知道是孟珏想出來的法子,還是陵哥哥想出來的法子?
於安臉色煞白,跪在劉弗陵身邊,高聲叫:“太醫!太醫!快傳太醫!”轉而又對七喜低聲吩咐了句話。
七喜臉色蒼白地跑出來,雲歌問:“你去哪裡?”
七喜說:“去請孟大人。”
雲歌腦袋“嗡”地一下炸開,不顧殿內還有朝臣,就衝到了榻旁:“皇上,皇上。”
劉弗陵臉色青紫,四肢痙攣,沒有任何反應。
所有的朝臣都亂了套,又是哭,又是叫,又是四處觀望,焦急地等着太醫來判斷吉凶。
霍光一聲斷喝,衆人安靜了下來:“皇上只是暈過去了,沒什麼大礙,你們都先回去,有什麼事情以後再奏。”
還有不甘心,想湊到榻前探看的大臣,被霍光的眼鋒一掃,又忙退了回去。
衆人一步一回頭地退出了大殿。
於安一邊掐着劉弗陵的人中,一邊對霍光道謝:“多謝大人!”
雲歌手足冰涼,看到霍光的眼鋒,想到他剛纔一聲斷喝,無人不從的威嚴,更覺心頭透涼。
知道霍光不聽到太醫的診斷,肯定不會離開,她驀地開口:“皇上肯定希望有親人陪伴,請王爺和侯爺留步。”
劉賀和劉詢都停了腳步。
於安朝雲歌微微點了點頭,贊她想得周到。
幾個太醫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有的剛探完脈,話還沒有說,先哭了起來,別的也是面如死灰,聲都不敢吭,只伏在榻前磕頭。霍光淡淡哼了一聲,幾個哭的太醫,立即收聲,戰戰兢兢地又去給皇上把脈。雲歌心若寒冰,卻一遍遍告訴自己,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盂珏和張太醫都說了,陵哥哥的病已好。
張太醫因爲人在藥房,晚來了一步,此時才趕到。衆位太醫看到他,如見救星,立即讓了開去。
張太醫診完脈,整個人都在抖,喃喃對雲歌和於安說:“沒有道理!沒有道理!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雲歌知道此時不是哭泣的時刻,強壓着心內各種情緒,對張太醫說:“太醫需要施針嗎?或者其他法子?要不要我們都退下去,讓太醫能專心診治。”張太醫清醒過來,轉身對霍光、劉賀、劉詢說:“求霍大人,王爺、侯爺迴避,下官要爲皇上施針。”
幾個太醫如蒙大赦,紛紛說:“對,對!施針要絕對安靜,臣等告退。”霍光已經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結果,掃了眼雲歌,對劉弗陵磕頭:“臣告退!”
屋內的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張太醫匆匆扎針,先護住劉弗陵的心脈。做完這些,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靜等孟珏。
孟珏到時,身上的官袍都是歪歪斜斜的,可見匆匆披上,連整理的時間都沒有。
“都讓開!”
衆人立即走開。
“金針!”
張太醫立即遞上。
一瞬間,孟珏就用去了七十二根金針,劉弗陵痙攣的四肢,慢慢平穩,臉上的青紫也漸漸褪去,雖然臉色仍然慘白,可至少比青紫看着好一些了。雲歌心頭亂跳,不自覺地往榻邊湊了湊,想看清楚陵哥哥有沒有好一點。孟珏眉頭一皺,看向雲歌,視線在她身上掃了一圈後,他的眼睛驟然黑沉,怒氣凜凜,殺意森森:“滾出去!”
雲歌往後退:“我,我……對不起!”
孟珏的聲音如割骨的刀刃:“你知道不知道,我現在插的都是死誰讓你靠近?你又是他的什麼人?龍榻旁有你站的地方嗎?於安,立即讓她出去!”於安爲難得不知道該說什麼,雲歌已經向大殿外急速退去:“我走多遠都行,只要你能救他!”
孟珏盯着榻上的劉弗陵,一聲不吭。常帶的三分微笑,早已蕩然無存。面色沉寂中帶着透骨的寒意。
張太醫期期艾艾地問:“孟大人,爲什麼會這樣?明明已經好了呀!”
劉弗陵此時緩緩睜開了眼睛,看到孟珏,竟是微微一笑:“我太無能!要讓你的一番苦心全都白費了!”
孟珏淡淡笑開,溫潤下浮着濃濃的苦澀:“我會再想辦法。”劉弗陵對於安輕擡了擡手,於安立即和張太醫退出了大殿。
孟珏將劉弗陵身上的針一根根拔去。
劉弗陵問:“我還有多少時間?”
孟珏沉默了一會後,淡淡說:“如果臣想不出別的法子,長則四五個月,短則隨時。”
劉弗陵微微而笑:“也就是說,下一次心痛時,也許就不會再醒來。”
孟珏沒有吭聲。
劉弗陵怔怔地看着天頂,神情中透出了難言的苦澀,這一生的願望終是實現不了了。他忽地掙扎着想要坐起來,孟珏忙去按他:“皇上剛甦醒,還不方便行動,有什麼事情,吩咐臣去做就可以了。”’
劉弗陵不顧孟珏反對,硬是坐了起來,對着孟珏就要行禮,孟珏大驚,叫道:“皇上!”話剛出口,心內突然反應過來劉弗陵如此做的原因。他跪到了劉弗陵榻前:“皇上不必如此,若雲歌日後問起,臣就說是臣醫術低微,最終沒有治好皇上的病。”
劉弗陵道:“她是個執念很重的人,若讓她知道事情真相,我……我實在不能放心離開,所以只能委屈你了,這就算是你替月生還的恩,從此後我們兩不相欠。”
孟珏應道:“好!我沒有治好你的病,就用這件事情充數了,從此兩不相欠。”
劉弗陵無力地擡了下手,讓孟珏起來,指了指龍榻,示意他坐。
孟珏毫無惶恐之色地坐到了榻上。
劉弗陵問:“我們已經小心謹慎到不可能再小心謹慎,這次他又是如何到的?”
孟珏沉默着沒有說話,好一會兒後,在劉弗陵掌上寫了兩個字,劉弗陵一下慘笑起來。
孟珏眼內寒意瀲瀲。
劉弗陵心智並非常人,一瞬後,初聞消息的震驚就全部消散,平靜地對孟珏說:“你我已經兩不相欠,你的約束也已經全無,可以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了,但是,作爲一個普通朋友,我給你的建議是隔岸觀火。不管誰登基,到時候都離不開你,如果參與,把你的家底都搭進去,也許還落個一敗塗地。”
“皇上?”.
他竟然還是這句話?孟珏眼內先是震驚,漸漸轉成了理解,最後變得十分複雜,不知道是敬佩,還是憐憫。
“看上去你和劉賀要更近一些,其實,也不會比劉詢更近。劉賀和你之間的芥蒂由來已久,月生的死,不管你是怎麼想的,劉賀卻一直認定你在介意,聽聞他把四月支出了宮,看來他並不相信月生幫他訓練的人。只是紅衣怎麼還在他身邊?”
孟珏道:“劉賀還不知道紅衣是二哥的妹妹。”
月生爲了尋找幼時被父母賣掉的妹妹,尋到了昌邑王府,卻不料看到紅衣變成了啞、巴,他對王府的恨應該非同一般。懷着私心,他想方設法地進入了王府。從滿腔恨意,到獲得劉賀信任,幫王府訓練刺客、侍衛,最後競和劉賀成爲莫逆之交,這中間的是非曲折,驚心動魄,孟珏也不能盡知。
“聽聞毒啞紅衣的老王妃死得也很痛苦,二哥的恨估計全變成了無奈。再加上紅衣她對劉賀……”孟珏輕嘆了口氣,“劉賀不是不相信二哥訓練的人,他只是不相信我。不過,他的確不該相信我,如果必要,我確實會利用四月打探他的行動。”
劉弗陵對孟珏的“真小人”有幾分欣賞:“在長安城這個朝堂上,沒有任何人能相信任何人。霍光連他的親兒子都不敢相信。”
孟珏笑說:“這個‘不相信’也十分正確,否則霍光的一舉一動,劉賀早就探聽清楚了,他自進長安城,在霍禹、霍山身上沒少花工夫。”
劉弗陵道:“我有些累了,你下去吧!先讓於安進來,不要讓雲歌進來。”
孟珏猜到他心意,應了聲“是”,退出了殿堂,對於安說:“皇上已經醒了,召總管進去。”於安忙進了大殿。
雲歌也想跟進去,被孟珏攔住。
雲歌直盯着孟珏,眼內有溺水之人抓住木塊的希冀。
可是現如今,我也只是一根稻草。孟珏垂目,淡淡地看着雲歌身上掛着的香囊,雖然看不周全,可也能猜出上面繡了什麼詩。
雲歌看他盯着香囊,囁嚅着說:“不是我自己做的,我以後不會再戴了。”
孟珏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雲歌問:“皇上的病不要緊吧?”
孟珏微笑着說:“不要緊。”
雲歌將信將疑,卻又盼着孟珏說的話全是真的……
於安在殿內叫雲歌,雲歌拔腳就要走,不料孟珏擡臂一擋,她撞到孟珏身上,被孟珏半抱在了懷中。
雲歌情急,卻不敢說重話,軟語問:“你還有話要說嗎?”
孟珏放開了她:“沒有,你去吧!”
話音剛落,雲歌人已經飄進大殿。
孟珏望着旋即而逝的羅裙,脣畔是若有若無的譏笑,眼內卻藏着深重的哀憫。
宣室殿外一側的青磚道旁,種植了不少楓槭。已是深秋,一眼望去,只看半天紅豔,芳華璀璨,再被夕陽的金輝渲染,更添了一分豔麗,三分喧鬧,直壓過二月的嬌花。孟珏一襲錦袍,徐徐而行。夕陽、楓葉、晚霞暈染得他身周也帶上了溫暖的層層紅暈。
秋風吹過,枝頭的葉子簌簌而落,腳踩到地面的落葉上,沙沙作響。地上全枯、半枯、剛落的葉子鋪疊一起,絢麗斑斕中透出了蕭索、頹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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