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雨,四周都是漆黑。
許平君只知道跑,卻不知道如何才能跑出黑暗,想到雲歌此時的境遇,許平君再難壓抑心中的悲傷,對着天空吼了出來:“病已,病已,你們究竟在哪裡?”
不料竟然聽到:“平君,平君,是你嗎?”
“是我,是我。”許平君狂呼,大雨中,幾個人影出現在她面前。她看到劉病已的瞬間,身子軟了下去。
劉病已立即抱住了她,她哭着喊:“去救雲歌,快去,快去,要不然就晚了……”
孟珏臉色煞白,將身上的雨篷扔給劉病已,立即消失在雨幕中。
劉病已看了看孟珏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虛弱的許平君,頓住了欲動的身形,對身後陸續而來的遊俠客們大聲說:“病已的朋友還困在裡面,請各位兄弟配合孟珏兄先救人。”
有人一邊飛縱而去,一邊笑問:“救了人之後,我們可就大開殺戒了,老子許久沒有用人肝下酒了。”
劉病已豪爽地大笑道:“自然!豈能不盡興而回?”低頭間,語聲已經溫和:“我先送你回家。”
許平君搖頭:“我要等救到雲歌再走,我們是一塊來的,自然該一塊走。”
劉病已問:“你身體吃得消嗎?”
許平君強笑了笑:“就是淋了些雨,我是恐懼、害怕更多。”
劉病已未再多言,用孟珏的雨篷把許平君裹好,抱着許平君追衆人而去。
劉病已護着許平君站在牆頭一角,俯瞰着整個宅院。
許平君只覺突然置身於另外一個世界。
有人胖如水缸,慈眉善目,有人瘦如竹竿,凶神惡煞,有嬌媚如花的女子,也有冠袍齊整的讀書人,卻個個身手不凡,一柄扇子,一把傘,甚至輕輕舞動的綢帶,都可以立即讓敵人倒下。
有兩三個是她認識的,更多的是她從未見過的面孔。即使那些熟悉的面孔,現在看來,也十分陌生。
許平君小聲問:“這就是傳說中隱藏行蹤的江湖遊俠客、嫉惡如仇的綠林好漢嗎?”
“嗯。”
“都是你的朋友?”
“嗯。”
許平君和劉病已認識已久,雖然劉病已的脾氣有時候有些古怪,有些摸不透,可她一直覺得自己還是瞭解劉病已的。
可現在她有些困惑,她真的瞭解劉病已嗎?
劉病已眉目間有任情豪俠,可流露更多的卻是掌控蒼生性命,睥睨天下的氣勢。許平君忽然覺得即使當日看到的廣陵王和劉病已比起來,氣勢也差了一大截。
突然看到何小七手中的長刀揮過,一個人的人頭飛了起來,許平君不禁失聲驚呼。她猛然意識到,那些倒下的人不僅僅是倒下。她胃裡一陣翻滾,身子搖晃欲墜。幸虧劉病已一直摟着她的腰,纔沒有跌下去。
劉病已輕輕把她的臉按到自己的肩頭,用斗篷帽子遮住了外面的一切:“不要看了,也不要多想,這些人都是壞人,是罪有應得。”
劉病已卻是淡然地看着越來越血腥的場面,甚至看的興趣都不是很大,只是目光在人羣中移動,搜尋着熟悉的身影。
待看到孟珏懷裡抱着的人,他輕吁了口氣,笑着將手放到嘴邊,打了個極其響亮的呼哨,底下一片此起彼伏的呼應聲,緊接着就是一人不留的血腥屠殺。
劉病已抱着許平君落下了牆頭,“雲歌受傷了嗎?”
孟珏搖搖頭,又是好笑又是無奈:“有些擦傷,都不要緊。她是自己把自己給嚇暈了。她殺了個人,估計是第一次殺人,本來就嚇得要死,結果那人沒死透,雲歌跑時被他拽住了腳,她一看那人狀如厲鬼的樣子,就暈了過去,幸虧二月及時找到她,否則……”
“我以前和她去過墓地,看她膽子挺大,沒想到……”劉病已搖頭笑起來,孟珏身後的隨從也都笑起來。
許平君此時高懸的心才放了下來,又是笑又是哭地罵:“還說自己會武功,原來就這個樣子!”
正說着,劉病已的朋友陸續出來,衝劉病已抱抱拳,大笑着離去。
許平君不怎麼敢看他們,眼睛只能落在孟珏的方向。幸虧孟珏的侍從也如他一般,個個氣度出衆,女子若大家小姐,男子像詩書之家的公子。
劉病已笑望着已經再無一個活人的宅院:“這場大雨,什麼痕跡都不會留下。”
孟珏對劉病已讚道:“快意恩仇,王法若閒,殺人事了去,深藏身與名,難怪司馬遷會特意爲刺客和遊俠列傳。”
馬車已到,二月挑起了簾子,請他們上車。
上了車,孟珏笑向許平君說:“我給你把一下脈。”
許平君臉紅起來:“孟大哥知道了?”
孟珏笑着點頭:“猜到你的心思,知道你肯定想自己親口告訴他,所以還替你特意瞞着他。”
劉病已笑問:“你們兩個說的什麼謎語?”
許平君低着頭把手伸給孟珏,孟珏診完後,笑說:“沒什麼,雖然淋了點雨,受了些驚,但你身體往日很好,回去配幾副藥,好好調理一下就行,不過以後可不能再淋雨了,不是每次都會如此幸運。”
許平君猶有餘驚地點頭,“你們如何找到我們的?”
劉病已回道:“要多謝雲歌的胡椒子。胡椒是西域特產,一般百姓見都沒見過,除了雲歌,還能有誰會把這麼貴重的調料四處亂扔?雖然我們發現得晚了,但畢竟給了我提示。”
雲歌現在才悠悠醒轉,眼睛還沒有睜,已經在大喊:“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許平君剛想笑着提醒,孟珏卻示意她別吭聲,抓着雲歌的腳笑問:“是這樣抓着你嗎?”
雲歌身子在抖,聲音也在抖:“別抓我,別抓我,我沒想殺你,是你要先殺我,我不想殺你的……”
孟珏本想捉弄一下雲歌,此時才發現,雲歌真被嚇得不輕,不敢再逗她,輕拍着她的臉頰:“雲歌,是我。”
雲歌睜開眼睛看到孟珏,害怕的神色漸漸消失,怔了一會,猛然打起孟珏來:“你怎麼現在纔來?你怎麼那麼笨?我還以爲你很聰明!我殺了三個人……嗚嗚……我殺了三個人……我還碰了他們的屍體,軟軟的,還是溫的,不是冷的……世上究竟有沒有鬼?我以前覺得沒有,可我現在很害怕……嗚嗚……”
雲歌打着打着,俯在孟珏懷裡哭起來。
孟珏輕搖着雲歌,在她耳邊哄道:“我知道,不怪你,不怪你,這些人命都算在我頭上,閻王不會記在你帳上的。”
許平君不好意思地撇過了頭,劉病已挑起簾子一角,把視線移向了窗外。
雲歌把第一次殺人後的恐懼全部哭出來後,漸漸冷靜下來。等發現馬車裡還有別人時,立即鬧了個大紅臉,用力掐了下孟珏,瞪着他,怨怪他沒有提醒自己。
孟珏笑抽了口冷氣,拽住雲歌的手,不讓她再亂動。
雲歌笑瞟了眼劉病已,看向許平君,許平君笑搖搖頭。
雲歌一面看着劉病已,一面笑得十分鬼祟,劉病已揉了揉眉頭:“你們什麼事情瞞着我?”
雲歌斂了嘻笑,兇巴巴地問:“我和許姐姐究竟是因爲你們哪一個遭了無妄之災?”
劉病已隨手幫許平君整了下她身後有些歪斜的靠墊,胳膊交握在胸前,懶洋洋地側躺到許平君身旁,笑着說:“沒我的事,問我們的孟大公子吧!”
孟珏先向許平君行了一禮賠罪,又向劉病已行了一禮賠罪,“燕王狗入窮巷,想用你們兩人要挾我幫他刺殺霍光。”
雲歌不解地問:“那抓我不就行了,幹嗎還要抓許姐姐?”
孟珏早已猜到原因。燕王曾看到過他和許平君在一起,而自己當時因爲幾分私心,故意混淆了燕王的視線,沒有料到雲歌后來會自己跑到燕王面前去。雖然許平君已經嫁了他人,但燕王爲了確保萬無一失,就把雲歌和許平君都抓了起來。
孟珏雖心中明白,口上卻只能說:“大概你們兩個恰好在一起,怕走漏消息,就索性兩個人都抓了。”
雲歌問:“刺殺霍光還不如刺殺燕王,燕王已經無足輕重,霍光卻是隻手可遮天,你們怎麼辦了?”
孟珏和劉病已相視一眼,孟珏說:“我和病已商量後,就直接去見了霍光,將燕王想借我之力刺殺他的事情告訴了霍光,我配合霍大人盡力讓燕王早日放棄頑抗,病已則全力查出你們的所在。下午接到飛鴿傳書,燕王已經畏罪自盡了。”
孟珏輕描淡寫地就把一個藩王的死交待了過去。
“啊?”雲歌十分震驚:“燕王不像是會自殺的人,他更像即使自己死,也一定拼一個魚死網破的人。敵人死一個,他平了,敵人死兩個,他賺了。何況皇上不是沒有賜死他嗎?他自盡什麼?要不甘心,就索性開始打,要想苟活,就認個罪,然後繼續好吃好喝地活着。”
孟珏和劉病已視線交錯而過,孟珏笑着說:“皇上的大軍已經兵臨城下,燕王大概因爲做皇帝的夢破了,一時想不通就自盡了。雲歌,你想這麼多做什麼?他死他生,和你都沒有關係。”
雲歌哼了一聲:“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我今晚怎麼……”說着又難受起來。孟珏握住了她的手:“都過去了,我保證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
雲歌朝孟珏強笑了笑:“我沒有怪你。”
孟珏淡淡笑着,眼睛裡卻幾分心疼:“我怪我自己。”
許平君咳嗽了幾聲:“我胳膊上已經全是雞皮疙瘩了。”
雲歌立即紅了臉,閉上眼睛裝睡:“我困了,先睡一會。”
雖然吃了孟珏配置的安神藥,可雲歌一時間仍然難以揮去第一次殺人的陰影,晚上,常常被噩夢驚醒。
孟珏和雲歌都是不管世俗的人,見雲歌如此,孟珏索性夜夜過來陪着雲歌。
兩人隔簾而睡。雖一時間不能讓雲歌不再做噩夢,但至少雲歌做噩夢時,有人把她從噩夢中叫醒,把她的害怕趕走。
劉病已知道許平君懷孕的消息後,又是悲又是喜,面上卻把悲都掩藏了起來,只流露出對新生命的期待。
買了木頭,在院子中給嬰兒做搖籃,還打算再做一個小木馬。
他不許許平君再操勞,把家裡的活都攬了過去,做飯有云歌負責,洗碗、洗衣、打水、釀酒就成了他的事情。
許平君嘮叨:“讓別人看見你一個大男人給妻子洗衣服該笑話你了。”
劉病已笑着說:“是不是大丈夫和洗不洗衣服沒有關係,再說,怎麼疼妻子是我的事情,和別人何關?”
許平君心裡透着難言的甜,常常是劉病已在院子中做搖籃,她就在一旁給嬰兒做着衣服。_
陽光透過樹蔭灑進院子,清麗明媚。
她做累了,一擡頭就能看到彎着腰削木頭的劉病已,不禁會有一種幸福到恍惚的感覺。
從小到大,在苦苦掙扎的日月間,她總是盼着實現這個願望,實現那個願望。第一次,她心滿意足地渴盼着時光能停在這一刻。
手輕輕放在腹部,她在心裡說:“寶寶,你還未出生,就有很多人疼你,你比孃親幸福呢!不管你是男孩還是女孩,爹和娘都會很疼你。你會有一個很疼你的姑姑,將來還會有一個很能幹的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