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年卿緩了緩心思,沒有急於向馮俏點明這一點。先回答了馮俏的問題,笑道:“泉州自己肯定沒有這麼多礦。別說泉州十年都攢不出這麼多。何況這些年還一直向官營供奉,出洋商貿。”他搖搖頭,肯定道:“陳伏掌礦務才幾年,他手裡沒這麼多家底。”
馮俏更好奇了,“那他手裡的礦是哪來的?”
“從洋人那買的。”章年卿言簡意賅道,不知想起什麼好笑的事,他笑了笑,道:“我以前不是給你說過,洋人不善冶鐵。卻有不少礦產,陳伏看的可惜,問過我的意思後,同洋人做生意,讓洋人把礦賣給他,由他運回來交給私營的鐵廠打造,然後再倒手賣回去。”
“他腦子轉的挺快啊。”馮俏有些驚訝,當年陳伏落榜只拿了個貢生,朝中又沒人,被放到外地做縣官。
沒想到,陳伏不是一塊讀書的料,卻是一個經商的好材料。
陳家裡拿血供養他讀書這麼多年,落到如今這般地步。實着讓人惋惜,一家人都是好人,只可惜力使錯地方了。如果陳家早讓陳伏去經商,或許就是另一幅場景了。
“想什麼呢。”章年卿捏捏她的臉,馮俏回神道:“沒,沒什麼。”她坐直身子,正色道:“天德哥,我說假如,假如阿丘不喜歡讀書……不是讀書的料。”
章年卿渾不在意的打斷道,“那有什麼。文韜武略,他愛什麼我教他什麼。他想當武將,等他大一點我送他去河南,讓外公旗下的人教導他。他想當文臣謀臣更好,父親、我都在朝堂上打拼,天高海闊,任他橫行。”
馮俏笑道:“若你兒子文韜武略都不行呢?”
章年卿一點就通,他恍然大悟道:“幼孃的意思,阿丘若想經商,我該如何自處?”
馮俏歪在他懷裡點頭,一副故意爲難他的樣子。
章年卿有一搭沒一搭順着她的頭髮,看她頑皮,故意揉了一把,將她頭髮揉的亂糟糟的。“哎呀。”馮俏不高興的用手指梳理。
章年卿慢悠悠道:“他若愛經商,戶部市舶司鹽引茶道哪個不由他,非要去和商人搶口飯吃?”
說到底還是想讓阿丘走仕途。
馮俏嘆氣,心裡卻稍稍慰藉,養孩子是個未知數。誰也不知道孩子將來會給你出什麼難題,既然章年卿願意看招解招。那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多思無益。
馮俏輕描淡寫的帶過這個話題,“這麼說,陳伏的礦是從洋人手上買的,然後悄無聲息送到外公手裡的?”
“恩。”章年卿心神俱疲,捻着手指殘灰,望着屋頂,道:“陳伏先斬後奏,我質問他。他卻說說這無需稟報。”
聽他的語氣不像傷感的樣子,馮俏問,“爲什麼。”
章年卿目光有些恍惚,“陳伏好像要和許淮一樣。”
許淮什麼樣呢?以命相酬。
“陳伏……”章年卿提了兩個字,頓了頓,“他把我問住了。”
馮俏強忍笑,“是嗎,他問你什麼了。”
章年卿知道陳伏賣礦之後,嚇的一身冷汗。萬一這件事暴露,朝廷誤以爲前幾年驟減的礦都是陶金海買走的,一個屯兵自重的罪名是跑不了。——陶金海私下買礦總不會是拿自己腰包補貼軍裡。
章年卿叫來陳伏質問,陳伏半分不怕,叩首道:“小人有三問,還望章大人直言不諱。”
章年卿盯着他,“好。”
“陶大人買礦有罪否?”
“否。”只是數量略大。
“小人賣礦犯上否。”
“否。”職責所在。
“既然陶大人買礦無罪,小人賣礦無罪。不知章大人怒氣衝衝,所爲何事?”陳伏目光澄亮,直直看着章年卿,似乎真的很疑惑。
章年卿壓低聲音,重重質問:“你這個檔口將礦賣給我外公,朝廷查起來如何是好。”
陳伏平靜的拿出賬冊,“這是今年泉州礦務的賬冊。請章大人過目。”
章年卿一看才知,陳伏將出洋的礦產是沒有記錄在冊的,上記載販賣陶金海的礦產是一千斤。雖比常人都多些,念及章年卿與陶金海的關係,也不算太過徇私,量在適度,陳伏做的很好。完美無缺。
“私下的他沒有呈上來?”馮俏問。
章年卿搖頭,舒出一口鬱氣,“沒有,他只口頭稟告。”
馮俏很快意識到,陳伏想將責任自己擔起來!難怪章年卿說陳伏想和許淮一樣。她擰着眉頭,“這又是何苦。”
章年卿沉默片刻,問馮俏,“你看青鸞時,能看出什麼?”
“青鸞?”馮俏不知道章年卿爲什麼提起青鸞,下意識道:“青鸞天真爛漫,性子活波。被外公寵的天不怕地不怕,阿丘的倔脾氣八成都是青鸞寵的……”
章年卿笑笑,不予置否,屈指一下下敲打着膝蓋,打斷她道:“外公旗下有一支隊伍,叫鸞家軍。”語不驚人死不休。
“青鸞的鸞嗎?”
“是。”章年卿道:“驚訝嗎。”
馮俏捂着胸口,好半天都不知道說什麼。章年卿淡淡一笑,眼底有晦光,“外公在陳伏手裡賣礦,除了因爲市面上大量的礦被人捲走,朝廷對各地方礦下規制,外公不敢逾越。更重要的一點是,他手上的私兵越來越多了。”
“以前外公不過養了一千小兵,還沒有汪靄烏蓬幫的人多。加上一些豢養的江湖人士,勉勉強強護下一家安危。自青鸞被綁又送回,外公心底便漸漸藏了心思。朝堂的上的局勢連你我這樣的小兒都看的清,何況位高權重的外公。”
馮俏聲音有些顫,“外公想自立爲王……還是謀反?”
窗外,憑空一聲秋雷砸地,兩人同時嚇了一跳。空雷無雨,章年卿失望的收回眼,輕描淡寫道:“外公不至於。如今帝統不正,便是外公真的做了什麼,也擔不起謀反兩個字。”
馮俏想起齊王名不正言不順的繼位,垂下眼。
章年卿的聲音不疾不徐,“當時我們還不知道是二皇子救了青鸞,還是四皇子救了青鸞。總歸,我們都明白,救青鸞的人非同一般。外公不信巧合,青鸞是他最疼的外孫女,他一直覺得,那些人是衝着他的去的。”
“然後他便養了鸞家軍?”
“是。外公給我坦白的人數是,迄今爲止有一萬人左右。”
馮俏腦中飛速運轉,這一噸鐵礦可打造的兵器盔甲的數量,她道:“不止。假設一個士兵兩套盔甲,兩副兵器,一副備用。外公買的這些物資,至少能供一個三萬人的隊伍。”
“是啊。”章年卿嘆道:“這麼算來,周流山要有多大。”
“你沒去過周流山嗎?”
章年卿搖搖頭,“恐怕青鸞自己都沒去過。”
馮俏笑了笑,安慰着章年卿。忽的想到什麼,聲音有些驚喜,“救青鸞的是四皇子,若是外公肯助睿兒,你也會幫睿兒的……?”
章年卿定定的看了她一會兒,搖頭道:“外公的假設裡,沒有四皇子。”他道:“當年宮裡只有二皇子和三皇子,三皇子一事無成,母族也不得力。皇后管教他甚嚴,出不得京城。更別提到河南救人。故而,外公一直以爲救青鸞的是二皇子。他當年組建鸞家軍,若不是衝着如日中天的二皇子,恐怕也不會如此勞心勞力。”
馮俏和章年卿都明白,青鸞不過是個藉口。鸞家軍的確是因青鸞而起,而陶金海肯如此費盡心力,也無非是想搏一個從龍之功。
陶金海年事已高,若二皇子真能成事。陶金海也沒有幾年好活,新皇也不會多麼忌憚。反而會因此庇廕陶家。
陶金海在河南稱霸這麼多年,’土皇帝‘的名聲既能傳到京城去,想必也早已傳進皇上的耳朵了。可不管是和景帝還是開泰帝都沒有動他,陶金海知道,他們是在等他死。他死了,陶家的子子孫孫便不足畏懼。
陶家上下加起來也沒有一個陶金海難纏,能把區區一個巡撫做成陶金海這樣,古往今來也數不出幾個人。陶金海握着大魏人口最多,佔地最大的軍政大權。將河南守的像鐵桶一般,偏生兒女子孫都出息,哪個帝王肯留他。
馮俏何等聰慧,稍稍一猜便知道陶金海作何想,她問章年卿道:“外公是想借從龍之功,來抵消新皇對他稱霸河南這麼多年的憤恨吧。”章年卿點頭,她唏噓道:“真是……用心良苦啊。”
“兒女都是討債的。”章年卿沉默片刻道:“外公不想做給兒女留債的人。”
馮俏想起阿丘,握着章年卿的手道:“那如今呢,外公不看好四皇子嗎?”
章年卿不答反問,“你冰雪聰明,拋去你對睿兒的憐惜,你覺得他勝算大嗎?”
良久,良久,馮俏都沒有說話。半晌,她才頷首,淺淺道:“你說得對,是我私心在作祟。”頓了頓,轉移話題道:“方纔我想到一件事,古人云,兵未動糧草先行。如果這些年的礦不是外公的收的,會不會是宣武大將軍?”
“顯而易見。”
章年卿一個翻身坐起來,拍拍身子上的土。望着無邊天際,淡淡道:“俏俏,等你肚子這胎生了,我想把你送到河南去。”不待馮俏拒絕,他又道:“如果二皇子真的謀反,戰爭一打起來,誰也不知道戰火會燒到哪。我是文臣,很慚愧我沒有一身高強的武藝護你平安。”
“你帶着青鸞回河南。”章年卿望着她眼睛道:“不管他年誰當皇帝,我會盡我能力將戰火抑制在最小,我雖不是武將,亦能盡文臣之本分。”
“護你平安。”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