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已傾城
美編室,小玉聽說何方方讓嶽青平獨立出製作同城畫冊,臉色有些不好看。她對嶽青平說道:“這好事怎麼就輪不到我啊?要知道這是一炮而紅的大好時機。”
嶽青平嘆口氣:“我的腦袋都生了幾寸厚的鏽了,沒一點頭緒,真難啊,真希望不是我。要不,”嶽青平眼睛亮了一下,“你去跟李社長說說,讓這事換個人?”
小玉哼了一聲:“纔不去,他最不喜歡人找他,說這是社會壞風氣,要遏止。”她想了想,又疑惑地問:“平姐,何副社長認識你嗎?”
“認識吧。”認識到一上任就找她麻煩,還留給別人她嶽青平撿了大便宜的印象。
“哦。”小玉看了嶽青平半晌,再沒吱聲了。
歷斯然一付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傻啊,不會推脫嗎?居然滿口答應。”
嶽青平沒有解釋,縱然推脫掉這個,後面一定會有事接踵而來,她何方方不可能叫她好過。以後,見招拆招吧。
下班時,嶽青平坐歷斯然的車子接清兒回家,歷斯然很不把自己當客人,坐進了嶽青平家的沙發,身邊坐着清兒,嶽涵清小朋友很得意地跟他分享他有一匹小馬的消息。歷斯然越聽越不高興,難怪晚上家裡沒人,原來騎馬去了。他拉着清兒,“來,我們打遊戲,誰贏誰多吃你媽媽做的雞蛋羹,不許耍賴。”兩人滑到地上,一人一鍵盤,一邊打得不亦樂乎,一邊等着有人叫吃飯。結果不用想,不是一個檔次,嶽涵清小朋友輸得沒有一絲懸念,歷斯然出了一口氣,心裡才稍稍好受點。
晚餐,嶽青平做了一個油淋茄子,一個紅燒肉,一個排骨玉米湯,一個虎皮青椒,一碗雞蛋羹,相當家常。歷斯然吃得很舒暢,他頗爲感嘆地說:“還是中國的菜好吃,花樣豐富多彩,做法博大精深。你在高級酒店裡聽那菜名簡直就不是菜名,而是一道謎語,紅嘴鸚鵡,知道是什麼菜麼,菠菜,就說你前些日子做的獅子頭,誰能想到是一團肉炸出來的糰子。再看那菜,一盤盤端上來,真捨不得吃掉,那是藝術。”
嶽青平笑了,她說:“你看到的是高級的酒店,花樣的菜名和花樣的菜式,那些東西美則美矣,卻填不飽肚子,真正的吃在民間。”
她想到大學時,吃不慣食堂的飯菜,常常偷偷跑到學校對面的一條小巷子裡去,巷子裡有一家小蒼蠅館,之所以叫蒼蠅館,是因爲這家館子又小又髒,無經營牌照,又無衛生許可證,屬於非法經營的地下餐飲,像是見不得光的“姦夫□”,逢上城管聞訊出來抓“奸”,這些“姦夫□”就溜了,關上門死不出來。城管一走,他們又現身了,燒開了爐竈,扯開了嗓門。很多學生都來這裡吃東西,一碗雲吞麪,一碗炒米粉,一屜小籠包,一盤炒田螺。油光滿面且身材精瘦的小店老闆,笑容可掬的肥胖的老闆娘,他家的面夠勁,粉夠香,包子夠軟,田螺夠辣。豪爽的學生,鬱悶的學生,一個勁埋頭猛吃的學生,舉箸遲疑不動的學生,後來因爲來吃人的太多,店裡坐不下,老闆就在巷子外加搭個棚,一拔一拔的人,烏泱烏泱的,來了,走了,又來了,又走了。地下丟了一地廉價的衛生紙和一地田螺殼,衛生紙像極歲月中那道蒼涼的白,田螺殼像極被時光掏走活力的宿命。嶽青平愛極那種氣氛,她總認爲,生活不是詩,也不是畫,容不得多精緻,越精緻的東西越容易破碎。精緻的東西最適放在博物館,放在玻璃窗裡,供人欣賞,但生活不是理想化的觀賞品,它是用來過的,它本該有着庸俗、市儈、圓滑,雜亂的一面,而這一面,本身也具有獨特的魅力。
獨立製作畫冊,她的上班時間放寬了許多,可以不去坐班,畢竟,同城的新顏舊貌不在辦公室裡。她想,有時間再去那個館子坐一回,吃一回炒田螺。那家的炒田螺,是嶽青平認爲最好吃的一家。香而辣,火候剛好到位,撿一個,剔除上面的蓋,放進嘴裡,舌尖往裡一探,再一吸,兩腮一陷,田螺肉就捲到了舌頭上,小小一團肉,並不飽肚,但那過程很磨人,讓人想一吃再吃,欲罷不能。賈笑笑說,她最喜歡看人吃田螺,那過程,最媚豔,充滿□,想想那柔軟的舌尖,頂進田螺的洞裡,勾住那團肉,那吮吸的聲音,讓人心馳動盪,那眼神,多麼專注,像在極力念着最鍾情有女人。後來,她又加了一句,她最喜歡看嶽青平吃田螺。嶽青平一向被保護得太好,哪知道賈笑笑說的是什麼,後來,和任之豐有了最親密的接觸後,再想起賈笑笑的那段話,她簡直要瘋掉,要知道,她在賈笑笑面前吃過多少回田螺!
天天漸漸冷了,嶽青平一向怕冷,早早穿上了羽絨服,背好畫夾,開始了她的同城轉悠。早在大三那年暑假,她閒着無事,又放心不下爺爺,不敢走太遠,就天天在同城轉,二個月的時間,她幾乎走遍了同城大街小巷。時隔多年,她又踏上她從前的足跡,一想到這點,她很興奮。
同城北邊有一貞潔牌坊,很有些年月了,高大的石坊刻着幾個隸書大字“貞潔牌坊”,下面篆刻一篇小字,說的正是這個牌坊的由來。
一個叫童永香的女子,變賣家財,給丈夫讀書,後來丈夫考上功名,娶了十房姨太太,卻沒將家裡的原配夫人接過去享福。童永香帶着兒子在家,以織布縫衣度日,卻不知丈夫早已功成名就,夜夜富貴溫柔鄉。兒子長大後很有出息,要母親進城,享受榮華富貴,另外要找回父親。童永香已得知丈夫情況,不肯進城,她對兒子說,人負我,天不負我,有你足矣,再無牽掛。兒子於是放棄打擊報復父親的念頭。童永香走後,兒子給母親立一塊高大巍然的石坊,親手刻下母親的話,“人負我,天不負我”。
嶽青平看到這七個大字時,眼淚差點流出來。她欣賞童永香的豁達大度。別人可以負我,但蒼天沒有負我,它還是給了我很寶貴的東西。她想,如果有一天,她死了,她是不是也可以說,人負我,天不負我?老天給了她一個溺愛她的爺爺,一個可愛的兒子,還有,任之豐。
她撫摸着石碑,童永香的丈夫,取十房姨太太,卻不肯接回髮妻,也真是極品。她記起曾經看過一篇文章,說中國上下五千年的傳統文化中,至少有三樣東西實在優秀不起來,一是宦官,一是女人纏小腳,一是國□妾如雲。宦官一直到清王朝下臺鞠躬,纔算取消。小腳的壽命還延長了幾十年,至於姨太太,至今仍很盛行,嶽青平聽李小玉的八卦,最多的是誰家原配鬧到小三小四家裡去了,誰又鬧婚變了,哪個明星嫩模被誰包養了。她想,畢竟誰也不是童永香,能不爭不鬧,她想得多透徹,幾十年青春過去了,爭也好,鬧也好,都是獨添煩惱,不如放棄,守一片淨土,縱然寂寞,可算自在逍遙,假若真聽了兒子的,找回了丈夫,童永香只怕活不到九十歲。嶽青平感嘆萬分,十八歲嫁人,十九歲生子,可嘆可憐可悲可讚的七十年光陰啊!
沿着石坊下鋪陳整齊的一塊塊石磚路一直往前走,穿過兩邊的莊子,再前面就有一些小鋪面,鋪面主要經營一些小吃,或者賣些雜貨,或者收購買賣古幣古董,嶽青平記得,在古玩店旁邊,有一間茶室。果然,茶室還在,青磚碧瓦的平房,木雕窗子,木柱子。左邊的柱子上飄着一面錦織,上面繡了個斗大的隸體“茶”字,還和以前一樣,絲毫沒有改變,連錦織的顏色還鮮豔如初,彷彿幾年的時光從來不曾存在,還和昨天一般。嶽青平打量了一番,走了進去。
茶室裡坐了一些人,一邊喝着茶,一邊悠閒地聽着小曲,指尖還順着節拍在桌子上輕敲。聽到愜意處,還跟着哼起來。嶽青平悄悄在最後面坐下來。小曲不是收錄機,也不是央視三臺的電視節目,而是茶室正堂有個臺子,臺子上有個看起來五十開外的老者,臉上不着油彩,身上不着戲袍,正唱得帶勁。老者後面有幾人敲着鑼鼓,拉着二胡,拉着三絃琴,也跟着小聲哼哼。
在這裡唱曲,都是自願,想來便來,想去便去,絕不挽留,唱曲人無工資,無贊助,有時還得自帶樂器。但來這裡的人依然很多,上臺的人水平很好,無論是唱曲的還是伴湊的,絕對是專家一級水平,大二時嶽青平一個偶然的機會撞到這裡,大爲驚喜,她曾在這裡混跡好多回。
有人在她面前放上一個玻璃杯,撒下一把茶葉,水從高處落下,茶葉由下往上翻,又從上往下翻,水跟茶葉走,茶葉隨水流,一會兒,茶葉在水裡從上至下結成一條錯落有致的綠線,像一條路,由近至遠,由淺至深,最後,由實到虛。然後泡茶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託着盤子走開了。嶽青平微微一笑,將茶端到上手,仔細端祥。喃喃說,“這是一路平安嗎?”
“你也可以叫做一生好走,或者好人一生平安。”從茶室的一側小屋裡走出一個老人,他叨着個菸斗,笑眯眯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