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故人

85故人

惠靈頓,嶽青平帶着清兒已在這裡生活了三年。原本來時並沒有打算定居,可一個月之後,嶽青平就決定留下。隨右的朋友對她們很照顧,給她們介紹老師學語言,給清兒介紹學校,帶她們熟悉各處環境,請她們喝葡萄酒,觀賞新西蘭海豹,帶她們遊達卡皮蒂島野生動物保護地和馬爾堡峽灣,嶽青平的廚藝好,久居在新西蘭的華人朋友,常常來她家蹭飯,這使得嶽青平生活更加充實、歡快、新鮮。就這樣,嶽青平一邊適應新環境,一邊學習新東西,同時在惠靈頓一家美術社找了一份工作,同城那些悲傷竟漸漸離得遠了。

這裡空氣純淨自然,天空藍得如鏡。她的房子坐落在惠靈頓的面邊,離南海岸很近,吃過飯散步,不一會兒就可以欣賞海景。惠靈頓是座很小的城市,寬度只有兩公里,步行就可以瀏覽全市,這點最讓嶽青平喜歡,她不敢開車,可在惠靈頓,她發現,最不需要的就是車了。買了兩輛自行車,她一輛,清兒一輛,母子二人優哉遊哉到處轉。她的房子很漂亮,裡面早已裝修好了的,一應俱全,似乎早已篤定她會來。房子前後是一塊綠色的草坪,第二年,嶽青平在草坪周圍種了很多鈴蘭。

嶽青平和清兒都已融入這個城市,清兒八歲,已經有一米一了,眉毛和頭髮越來越像任之豐,眉毛濃厚,頭髮硬密,能將自行車騎得如飛,他說,雖然騎不到白居易了,不過這車騎起來也很痛快,速度比白居易快多了。他當然也不相信嶽青平從前的話,“爸爸讀書去了”。嶽青平認真地告訴他,她和他爸爸已經分開,等他長大後去找爸爸。她給他看爸爸的相片,報紙上的,雜誌上的,電視上的,還是日常生活的,全是隨右發來的。清兒問:“媽媽,我長大後要去找爸爸嗎?”

嶽青平點頭:“當然要去了。你爸爸最疼你了。”

“爸爸也疼媽媽,媽媽爲什麼不去?”

“因爲,媽媽看見爸爸心痛。”嶽青平黯然。她要將清兒帶好,讓他代替自己去愛他。

清兒似懂非懂,倒是乖巧地點點頭。

一天傍晚,母子倆給草坪除雜草,給鈴蘭澆水,忙得不亦樂乎,嶽青平看看時間不早,對清兒道:“你就這裡玩吧,我去做飯。”

清兒應聲答“好”。突然從外邊傳來一個聲音:“多煮一點米。搭個餐。”

母子倆齊齊擡頭,齊齊睜大了眼睛,齊齊張開了嘴,嶽青平是呆了,嶽涵清是張口喊了一聲,隨即撲上去:“歷叔叔!”

不是歷斯然是誰?還是一付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吊兒郎當樣,還是那麼陽光帥氣,一笑時又妖媚又驚豔的那個人。離他三米處,跟着一個猥瑣大叔,身短腿長,臉大眼小,若漸離。三米,是若漸離和歷斯然必須的距離,近了,會被歷斯然欺負,遠了,又常常小命不保。

“再多煮一點米,我也搭個餐。”若漸離點頭哈腰。見歷斯然一記飛眼過來,立刻不說話。是啊,確實沒創意的臺詞,就比他多兩個字。下回記得自己想一個。

歷斯然一把抱起清兒,舉起來放到肩膀上,動作還和從前一樣熟練。“哎喲,清兒重了好多了!真的長大了!”

清兒兩隻手抓着他的耳朵,也是和從前一樣,笑得樂不可支。歷叔叔回來了,他的遊戲可以更新了。

嶽青平還沒反應過來,她傻傻地瞪着這兩人,怎麼突然冒出來的啊,沒個前兆。

“平姐姐,我回來了。”不是來了,是回來了。

“哦。”嶽青平還呆呆地。

歷斯然沒辦法,還是這麼傻,他手一撈,牽着她的手進屋了,那動作嫺熟得像進自己家一樣。

一餐飯吃得歷斯然幸福得要哭,紅燒肉還是那個味,雞蛋羹還是那個味,清蒸魚還是那個味,連青菜都還是那個味。

這幾年來,他想的就是這個味,這是他漂泊天涯的途中唯一的想念了。後來,越漂泊越沒意思了,探險沒意思,賭博沒意思,盜墓沒意思,飆車沒意思,打架沒意思,泡馬子沒意思。想來想去,他生命中唯一有意思的事,竟然就是跟在一個叫嶽青平的女人後面屁巔屁巔的那一年時光。那一年,他當她的司機,當她孩子的保姆,被她橫來喝去,可每次想起來就是那麼溫馨,那一回眸,一撇嘴,一嬌嗔,都是一朵花,開在他的白天和黑夜。他竟然不想動了,想收起翅膀,躺在某個地方靜靜地想她,只想她,他歷斯然人間妖孽一枚,眼中無天無地無父母,行爲無拘無束無限自由,卻不小心愛上了人間的一枚小女子,從此,他墜入深淵,走上了一條愛情不歸路。希金斯常常被他半死不活的樣子氣死了,這付慫樣,不是找死嘛!又一次死裡逃生後,希金斯甩給他一張紙,橫着眉毛瞪着眼睛,手指外面,死走!死走!死走!不就一女人嘛,老子看不下去了!他接過紙一看,滿臉驚喜,果然是生死兄弟啊!急兄弟所急,想兄弟所想。擡腳就往外跑,一邊喊,兄弟,謝了!

一天後,若漸離那廝憑着對反跟蹤的瞭解,竟然跟到了他,簡直就是一跟屁蟲!他來找女人,他這猥瑣大叔來做什麼?猥瑣大叔很委屈,他也想靜下來好好寫書了,這臭小子一走,他這條小命一不小心就沒了!

歷斯然威脅他,膽敢破壞他追妻計劃,小心拿命來!

若漸離再三保證,反覆保證,決不妨礙,只求管飯。

管飯也不行!

我交伙食費!

你哪來的錢!

我拼命賺錢,全部上交!

簽訂下一番喪權辱國的條約後,若漸離終於獲得跟隨權。果然來對了,伙食真好啊,廚藝真精啊,難怪這臭小子念念不忘,誰忘誰傻子!若漸離剔着牙籤笑了。

“你們打算上哪?”嶽青平問。

歷斯然看了一眼若漸離,若漸離一個激淋,牙籤立馬丟垃圾桶,身子坐正,兩手搭兩膝,表情嚴肅地說道:“我想靜下來寫點東西,這些年曆練得差不多了,這種精神財富應該分享。我考察了幾個地方,覺得惠靈頓空氣氣候好,文化氣氛好,生活環境好,自然條件好,適合居家,適合修心養性,更適合靜心創作。”

他每說一點,嶽青平點一次頭,一付很支持很讚揚的神色。歷斯然在心裡呸一口,這廝太道貌岸然了,太胡天海地了,以後得讓他離平姐姐遠一點。

嶽青平又看着歷斯然,意思是,你呢?

呃?我也要說?歷斯然以爲若漸離編一堆出來,他就沒事了。腦子飛速旋轉,理由!理由!手指若漸離:“去年我爲了救他,受傷了,到現在心口還痛。若漸離說這裡適合靜養,養傷最好,就跟着來了,不想竟然遇到你們。有了你們在,更好養傷了。”

我呸!若漸離也在心裡呸了一口,去年是救了我,可是也就心口捱了別人兩腳,當場就活蹦亂跳,還養傷?看在好歹是爲了救他的面子上,就不揭穿他了。於是,連連點頭,“是啊,是啊。”

就這樣,兩個人佔據了嶽青平剩下的兩間房,幾天後,若漸離不見了,嶽青平奇怪,問他上哪了?歷斯然指指她對面的房子:“住到對面了,他說寫作需要一個單獨的空間。”要是若漸離聽到會吐血,分明就是嫌他惹眼,將他趕到對面去的好不好?

一晃幾個月時間過去了,幾個人分配有序,嶽涵清小朋友讀書和玩耍,嶽青平做飯和上班,歷斯然天天制訂追妻計劃,偶爾工作,偶爾有大筆進款,若漸離寫作,偶爾工作,偶爾小筆進款,當然,按照條約,,進款充公。日子過得快樂而充實。

一天,歷斯然、清兒、嶽青平,三人騎着自行車去海邊寫生。清兒一個人騎着自己的車子像匹小馬自由自在,嶽青平的車子歷斯然騎着,後面坐着嶽青平。一家三口模式,羨慕死人。陽光明媚,天空瓦藍,歷斯然的心情晴朗得跟這天氣一樣。

“平姐姐,你有沒有想法開個畫展?”

“沒有。”開畫展多累啊,自己給自己找壓力。

“平姐姐,你畫,我也畫,我們一起開個吧。”他和她的畫展,想想就覺得美。

“你畫。”

“我畫你。好不好?”

嶽青平不由想起了樂苑的那間畫室,滿室滿牆畫的都是她,不知道她沒在那兒了,那畫會不會潮了?要不要讓隨右幫着去看看?她有些猶豫。

“在想什麼?”歷斯然一陣沒聽到她的聲音,扭頭一看,她一臉沉思。

“在想你畫的那些畫,會不會毀壞。”

“不會。毀了再畫。”歷斯然自信滿滿,他決定了,爲她開一個畫展。

晚上是最愜意的時光,幾人吃罷飯,若漸離乖乖地回去寫作,不敢當電燈泡。清兒寫作業,歷斯然在旁邊指導,作業完後,歷斯然教清兒彈會兒吉它,再給他講講各地的見聞,然後清兒去睡覺,歷斯然玩電腦,給清兒編個小遊戲,嶽青平躺在睡毯上一邊看書,一邊戴着耳機聽音樂,過了一會兒,一邊的耳機被戴到歷斯然的耳朵上,他的電腦也被移到睡毯上。嶽青平不理他了,每晚上演搶來搶去的一幕不嫌累?幼稚。不搶了,時光寧靜下來,除了歷斯然指舞鍵盤的聲音就是嶽青平翻書的聲音,然後,彼此的呼吸聲。夜也有聲音,星星私語的聲音,夜鳥呢喃的聲音,風與風交匯的聲音。

有天晚上,嶽青平突然記起了“流年淘寶行”的那個老人講的有關墨玉的故事,她好奇地問他,怎麼得到那塊墨玉的。

歷斯然沒在意地說道:“是那老頭送我的。”

“人家爲什麼憑白無故地送你?”嶽青平更加奇怪。

“有一年我迷上了西藏文化,特意跑到西藏去跟喇嘛交流,在一樹林裡看見一老頭被毒蛇咬了,暈迷過去,我一時好心救了他,那老頭很奇怪,說,這世間竟然還有第二個人來救他,硬從脖子上解下這玉給我,說這玉在關鍵時刻能救命。我就收了,後來跟他聊起,才知道他就是一喇嘛,我在西藏一年,很多時間是跟他在一起,那老頭不錯,我和他挺聊得來。”歷斯然回憶起那年的事。

“後來呢?”

“後來我走啦。那墨玉怎麼不見你戴?”歷斯然看見嶽青平脖子上戴着一塊紅玉。

“清兒脖子上戴着。”

歷斯然鬆了一口氣,敢丟了,看我怎麼煩你。“幹嘛自己不戴?”

“孩子最需要保護了。”嶽青平當然不會說是任之豐扯下來的。

“那喇嘛有沒有告訴過你,這墨玉有個故事?”

“沒有,他告訴我,這塊墨玉靈氣重,可以保身。這玉有故事嗎?”歷斯然來精神了。

嶽青平將玉器行老人講給她的故事給他講了一遍。

歷斯然陷入沉思。“不爲超度世人,只爲超度他的女人,等他歸來”。難怪他覺得那老喇嘛說起話來滄桑,有那麼一種沉痛感,原來心中藏着一個故事,不管世間苦和恨,只管自己癡和怨,真正的性情中人。他想起他這幾年來,心中藏着一個女人,有痛苦有快樂,不竟感觸良多,腦子裡驀地升起一隻歌,拿起吉它,跪在睡上毯上,手輕撥琴絃,低低地唱起來:

那一天

閉目在經殿的香霧中

驀然聽見你誦經的真言

那一月

我轉動所有的轉經筒

不爲超度只爲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長頭匍匐在山路

不爲覲見只爲貼着你的溫暖

那一世

我轉山轉水轉佛塔呀

不爲修來世只爲在途中與你相遇

嶽青平被歌聲感動,被歌詞感動,她看見歷斯然紅着眼睛,輕輕地看着她唱歌,聲音低沉,如泣如訴,似在傾訴相思成灰的時光,他似乎就是那個等女人歸來的喇叭,跪在香霧飄嫋的經殿,轉動經筒,祈求上蒼的垂憐,那份執着,那份悲壯,都只爲一個人。那一刻,她覺得歷斯然是最感性的人。

歷斯然放下吉它,跪着稱到她的面前,手指撩起垂到她臉上的頭髮,輕輕說道:“平姐姐,我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爲修來世,只爲在途中與你相遇。知道嗎,自離開你後,我天天念你,一直念下去,你看我的意志力多強大,終於把你念到我身邊了。平姐姐,不要再推開我了。”似是乞求,似是傾訴,似是悲傷。

嶽青平就這麼怔怔地看着他,像着了魔一樣,直到歷斯然雙手溫柔地捧起她的臉,脣溫柔貼上她的脣。然後,兩個都靜止了,只有呼吸的聲音,你的呼吸裡有我,我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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