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已傾城
這天是爺爺五週年的祭日,嶽青平請了一天假,也給清兒請了一天假。
她提着個籃子,裡面放着一把香,母子倆去花店買了三束鈴蘭,然後攔了一輛計程車去了白雲山公墓。公墓離市裡有十多公里,已到了市郊,早在嶽青平的爺爺嶽君來在世時,不顧兒子嶽天恆的反對,就在白雲山買了一片地。他說,那兒位置高,風景好,空氣也新鮮,是養老千年的最佳地段。不幸嶽天恆和妻子付西遙從香港回來,在機場路,車子與一輛大貨輪相撞,夫妻二人當場雙雙死亡。那時,嶽青平僅五歲。嶽君來白髮人送黑髮人,一夜間頭髮全白,他把兒子兒媳的骨灰葬在了那片地。後來,他抱着小嶽青平,對她說:“你爸爸跟我搶地盤呢,真是個沒良心的白眼狼。”爺爺死後,嶽青平遵照他的遺願,也把他葬在那片地,旁邊緊挨着她的父母。
計程車把她們送到白雲山。沿着長長水泥路,嶽青平牽着清兒的手,一直爬到最高處,就到了爺爺的那片地。這片墓地位於白雲山至高處,開闊大氣,站在這裡,往山下看,一覽無遺。嶽青平甚至可以想像爺爺的樣子,敞開衣襟,左手叉腰,右手指遠方,一派大將之風。墓是任之豐設計的,不顯赫,不奢靡,以簡潔大氣爲主,完全符合爺爺一貫作派。
清兒好奇地看着那些墓碑,問:“媽媽,這都是誰啊?”
嶽青平指着左邊的那塊,說道:“這是你姥姥。”指着左邊過來那塊:“這是你姥爺。”指着面前這塊:“這是你曾姥爺。”
她把花放在每一塊墓碑前,再從籃子裡拿出香,對清兒說:“乖,給姥姥、姥爺、曾姥爺上香。”她分出三根給清兒,自己拿出三根,站在爺爺的墓碑前,深深地鞠了三個躬。“爺爺,我和清兒來看您了。”
然後牽着清兒站到了爸爸墓前:“爸爸,我很好,不要擔心我。”又站到媽媽墓前,“媽媽,您看清兒,是不是比我小時候要皮啊,我可是個好媽媽哦。”
清兒拉着媽媽的手,懂事地問道:“曾姥爺,姥姥,姥爺,媽媽很好哦,比範鼕鼕的媽媽好多了。我小班上的同學都說我媽媽是最漂亮的媽媽。”清兒眼睛轉了轉,“不過姥姥,你得說說媽媽啊,她不肯帶我去啃德雞。啃德雞可好吃了,小朋友都喜歡吃的哦。”他聲音軟軟的,甜甜的,一付天真爛漫的樣子。
嶽青平好笑地看着清兒,真精靈古怪,倒告起狀來了。她看着墓碑邊的松柏,郁郁青青,父母邊上的兩棵已長得很大了,爺爺邊的那棵還只有兩米高。她繞着爺爺的墓仔細檢查了一圈,看有沒有哪地方鬆動,或者老鼠洞。墓後邊的土高出些許,好像前面的墓長出的一塊小墓。上面都蓋着青青植被。嶽青平有些奇怪,這一坨來好像去年就長出來了。
“爺爺,是不是您顯靈,從骨頭裡分出一坨來了啊?”她在墓碑旁邊坐下來,對清兒說,“你曾姥爺總說你姥爺搶了他的地兒,現在他可是放心了。”
清兒看着那些重重疊疊的碑石問道:“媽媽,這些墓碑是做什麼的?”
“每一塊碑石背後就是一個人,代表他曾來過這世上。或者愛過,或者恨過,但都成了碑石。”嶽青平知道清兒聽不懂,她自我感嘆。
“媽媽,你也會成碑石嗎?”
“我當然會了。”
“媽媽怕不怕呀?”清兒對生死自然無法理解,他很有求知慾,一個勁地追問。
“媽媽不怕,因爲媽媽有你呀。”
“我也不怕,我有媽媽呀。”清兒高興起來,“還有爸爸呀。爸爸肯定也不會怕,爸爸有我呀。”
嶽青平有些愕然,自從帶着清兒搬出任宅,清兒就老是念叨任之豐。有一回念得嶽青平心煩,敷衍說:“你爸爸讀書去了,你不要老念,念得他心神不寧,考不起學校。”清兒睜着大眼睛,“原來爸爸也喜歡考試啊。我也喜歡,考一百分有獎棒棒糖。”後來真的很少唸了。任之豐在清兒半歲的時候出國考察半月,錄過一個視頻,跟嶽青平說要天天放給兒子看,可別讓兒子忘記他了。搬家時,嶽青平將視頻帶出來了,清兒偶爾念起時,她就把那盤視頻放給他看,告訴他,爸爸記着他呢。現在他突然念起任之豐,嶽青平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告訴他爸爸媽媽離婚的真相,他會懂嗎?若懂了,會鬧會哭會傷心嗎?嶽青平開始考慮是不是要跟他溝通離婚這兩個字的意思。
“小平。”嶽青平嚇得跳起來,任之豐拿着一大捧鈴蘭,站在離她幾米遠的地方。
“爸爸,真的是爸爸。”清兒叫着衝過去。
任之豐放下花束,張開了雙臂,抱起了兒子。他恨不得將兒子揉到自己的心尖上。他來了好一陣了,聽到了清兒告狀,那時他想笑,多精靈的兒子,也聽到了嶽青平說石碑,他突然想起談天華的那句話“如今骨肉早在井底腐爛,但井水依然清澈”,多麼睿智的丫頭,一雙眼睛不知看穿多少世事。當聽到兒子說“爸爸有”時,他眼睛紅了,兒子自生下來,他多寵多愛啊,這母子兩人成了他的心頭肉,他連離開一會兒就會想念,有時候連上班都不願意去,賴在牀上逗兒子,她逼着他去上班,說公司打電話過來了,他只好慢吞吞地起來,看見她逗兒子,兩隻手豎在耳朵邊上,搖着頭對兒子柔柔地唱“小白兔,白又白,兩隻耳朵豎起來”,他又不想走了,從背後抱着她,將脣貼上去,他的小兔子,居然扮兔子,笑死他了,可真的好美好、好溫暖,他不顧她的掙扎,將她抱到牀上,順手將一條沙巾蓋住兒子的眼睛,爸爸媽媽親熱,兒子乖,不要吵。後來只要她扮一回兔子,就得被他吃一回,她似乎發現了這個規律,心生警覺,不再念小白兔,他慫恿她幾回都沒成功。
兒子,我的好兒子。他將脣貼上兒子的臉,滑滑的,嫩嫩的,香香的。我的兒子。他的心裡反覆唸叨着,生怕眼淚會又流出來,他將頭埋進兒子的衣服裡。
“爸爸,你也是來看曾姥姥的嗎?”清兒抱着爸爸的脖子。
“是啊。”任之豐摟着兒子再使勁親親,彎腰把花束撿起來,“走,給曾姥爺叩頭去。”
“你來多久了?”嶽青平看着他把花束分放到三座墓碑前,彎腰三鞠躬。在爺爺的墓前,他突然跪下來,趴在地上叩了三個頭,然後拍拍手上和膝蓋的泥塵。
“沒來多久。”他知道嶽青平臉皮薄,如果知道他聽到了她們的話,肯定不好意思。
“哦。”嶽青平鬆了口氣。
清兒突然發現新大陸似的叫起來:“媽媽,爸爸的花跟我們的花一樣哩。”
嶽青平想,能不一樣麼?爺爺過世的第一年清明節,她和任之豐來上墳,買花的時候,嶽青平選中□,要花店包起來。任之豐一指鈴蘭,說包這個。賣花的女孩微笑地看着他們,在等他們商量好。任之豐掏出錢包,又說了兩個字,三束。女孩看着嶽青平,嶽青平歉意地笑笑,點點頭,偷偷瞪了他一眼。等嶽青平捧着大捧鈴蘭上車時,任之豐已坐在車上等他,在車子開動之前,他對嶽青平說,“真笨,鈴蘭的花語是幸福。”以後每年祭拜,都是鈴蘭。不管她們關係如何冰冷,都會很默契地空出這個日子,專程給爺爺祭拜,花束一直鈴蘭,她想,不管她是否幸福,但爺爺的願望就是希望她幸福,她會努力幸福。以爲今年他是不會來了,卻沒想到,他始終記得,也帶來一捧幸福。
不像很多的離婚夫妻一樣,彼此怨恨,相互指責,私底下誹謗。嶽青平不怪任之豐。她希望他能幸福。愛一個人就是讓對方幸福,很多人以爲這是一句矯情的話,但嶽青平是真的希望任之豐幸福,所以她主動提出離婚。
任之豐圍着三座墓碑細細地了一圈,又將碑石前的幾根雜樹拔掉,清兒跟在他背後,像根小尾巴。
“我好久沒來了,想多陪陪爺爺。”嶽青平沒有看任之豐,卻在爺爺的碑石的階梯上坐下來。爺爺是她最親的親人。她父母死得早,等她長大,父母的印象已是模糊,只有爺爺,早刻進她的骨子裡,溺愛的,佯怒的,嘆息的,開懷的,嚴肅的,憐寵的,疼痛的,沉重的,威而不露的,眉飛色舞的,一一在眼前浮現。嶽青平覺得她是幸福的,至少,她擁有爺爺一生獨愛,厚重而溫暖。
任之豐也在臺階上坐下來。白雲山一片寧靜,偶爾有鳥叫,有蟲鳴,有風徐徐吹過,石碑前的鈴蘭泛着若有若無的香。兒子好奇地看着從土裡鑽出來的螞蟻,口裡還在數着一、二、三、四。。。。。,身邊坐着他的愛人,一臉恬靜的神色。任之豐覺得這一刻是從未有過的美好和幸福,心多久沒有依附了,卻在這裡找到了巷灣。他摸出煙,側着身子放了三根在任天恆的石碑前,又抽出一根,然後將整個煙盒放在爺爺的石碑前,爺爺生前喜歡和他一起喝酒抽菸,去嶽宅看望他,能拎上一瓶好酒,再丟兩包煙,就可以讓這個戎馬半生的老爺子眉開眼笑,然後很顯擺地逗嶽青平,“小平啊,你也給爺爺拎兩瓶扔兩包煙撒。”嶽青平很生氣,“經常將煙和酒藏起來,兇巴巴地瞪爺爺,“醫生要你少喝酒不抽菸。”“喲,喲,我家小平管爺爺了啊,長大了哈。”爺爺朗聲大笑。任之豐一邊看着,不愛笑的臉也禁住掛上笑容。他開始時也支持醫生的話,不抽菸,少喝酒。可老爺子說得透徹,他拍着任之豐的肩膀說,“人生一世,禁這禁哪,活着有什麼意思?就圖個命長?跟豬有什麼區別?在不傷原則的情況,放縱些,肆意些,自我些,痛快些,這很好嘛。”任之豐佩服老爺子的灑脫和豁達,偶爾會給他捎上一兩酒一兩包煙,也開始給自己的爺爺任復生捎煙和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