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我?”藍煜星再次吃驚地看着談新權。
“不錯,是爲了你。”談新權用充滿期待的目光注視着藍煜星:“在年輕一輩中,劉彪已經算得上是佼佼者了,但和你相比,仍然遠遠不如。可以這麼說,從你參加公務員考試的時候開始,我就注意上你了。現在的公務員考試命題還是比較規範的,基本上可以看出一個人的知識儲備、反應速度和邏輯能力。你一個S市師範學院的應界畢業生,在強手如林的公務員考試中,能夠一舉奪魁,本身就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後來,你在面試中的表現比筆試的時候還要優秀。許楓是RM大學的高材生,他們父子在面試的時候又玩兒了點貓膩,相信你肯定看出來了,我怎麼會又看不出來?可你依然能夠戰而勝之,難能可貴啊!至於你工作以後的發展,更印證了我的看法,你是一顆好苗子。和劉彪相比,至少有三大優勢。”
“哪三大優勢?”藍煜星很想進一步地瞭解談新權對自己的看法。
“第一,你年齡輕。劉彪已經是三十好幾歲的人了,你才二十出頭,多了十幾年的發展時間,有了這十幾年,我們的時間就寬裕多了。說老實話,如果不是覺得時間太緊,我也不必如此急功近利。第二,你起點高。劉彪現在也不過是副處,而你已經是正科了,比劉彪明確正科的時間早了十年;劉彪是從基層一步一步幹起來的,而你卻可以從省級機關開始起步,這又是一個高起點。以你現在的速度,到處級也就是三兩年的功夫。往後,只要走得順暢,我甚至認爲,即使不需要我的幫助,你也有可能做到副省級以上。第三,你的心理素質好,這也是我最看重的一點。和普通的年輕人相比,你的心智異常成熟,當然,那是因爲那時候還不知道你在黃山的奇遇。面試的時候我注意到,在你的面前,甚至是一些面試考官對你都不失尊敬,這就是領袖的氣質。這種氣質是天生的,後天怎麼培養都培養不來,在這方面,你遠勝於劉彪,如果說劉彪是個人才,那你就是個天才。可惜,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是成就這個組織,還是毀滅這個組織,現在就在你一念之間啦。如果你願意加入,對你對我,與國與民,我覺得都是件好事,而且,你別忘了,晶晶還需要你。此中利弊,你自己權衡吧,我明晚回來以後聽你的答覆。天快亮了,我今天上午還有半天的考察任務,現在也該回去了。回去以後,估計還能休息兩個小時。老嘍!不比年輕的時候啦,熬了一夜,第二天就象被抽了筋似的,渾身不舒服。等你們成長起來,我們這幫老傢伙就該退下來嘍。”談新權留給了藍煜星一個選擇,又發了一通感慨,起身就要離開。
“談叔,您等一下。”藍煜星阻攔了一步。
“還有什麼事?”談新權以爲藍煜星現在就要答覆他,眼神頓時變得熱切起來。
“談叔,你要我答應的事我還沒想好,不過,無論我答應還是不答應您,我都敬你的爲人,你的水平。現在這壇酒也差不多了,我敬您三杯。如果我最後沒答應您,這杯酒就算是決別酒;如果我答應了,意義自然也都自在不言中了。請!”藍煜星雙手舉起酒碗,畢恭畢敬地站了起來。
“好,我接受你這三杯酒。”談新權站了起來,身體竟然有些打晃,這讓他忽然警覺:“小藍啊,你不是存心想灌醉我吧,今天這酒可基本上是我一個人喝完的。”黃酒後勁來得大,談新權說着話,舌頭居然有些發硬。
“談叔您想哪去了。我灌醉您又有什麼用?這裡天羅地網,您還怕我跑了不成?”藍煜星解釋了一句,然後,乾乾脆脆地把酒喝了下去。
“好!”談新權有恃無恐,也端起酒喝了下去。
三杯下肚,談新權就要離開。藍煜星又叫了一句:“談叔,最後我還想問您一個問題,您看中我,難道真的僅僅是因爲我的能力嗎?和晶晶就一點關係沒有?”
“怎麼會沒有。你和晶晶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晶晶第一次去你家告訴你面試的情況,就是我的駕駛員開的車,我怎麼會不知道?那時你還沒進紀委呢,如果不是因爲晶晶,我怎麼會那麼留意你?你真當我這個組織部長洞察入微啊。”談新權的醉態已經十分明顯,說話也不怎麼利索了。
“這麼說,您也是有私心的嘍?”藍煜星在作進一步的引導。
“公私兼顧吧。不拿你當外人我才這麼說,讓老錢的女婿當接班人,哪有讓自己的女婿當接班人來得放心?現在,組織的財力全在老錢那兒,接班人如果也給了他的女婿,那不什麼都是他老錢的啦?爲了這個組織,我嘔心瀝血,殫精竭慮,最後卻把若大一個家業拱手送人,我老談豈不……豈不……”話沒說完,談新權便站立不穩,一屁股坐到了沙發上。
見談新權又坐了來,藍煜星按下心裡煩亂的思緒,來到他的身邊,一邊幫他拍着背,一邊輕聲說:“談叔,其實,我最理解您。古往今來,一將功成萬骨枯,什麼爲人民服務,什麼三民主義,全是假的,全是幌子。人民是什麼?人民是羔羊,是用來奴役的;士兵是什麼,士兵是炮灰,是用來犧牲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爲給咱們建功立業作根基的。沒有他們成堆的白骨,哪來咱們的不世偉業,您說是嗎?”
“好小子,夠實在,夠坦率!原來你這麼明智,我算是看走眼了,不過,我喜歡!像我!”談新權大聲嚷着,衝藍煜星豎起了大拇指,不過,他很快又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這番話,可不能告訴別人。我本來是想等加入組織以後再慢慢開導你的。人不爲已,天誅地滅,這句話何曾錯過?你學過經濟學吧,經濟學的一個最基本的原理就是,處在交易中的各方都是爲自己的利益着想,都是爲了謀求本方利益的最大化,這樣就在各方利益的牽扯之下形成了一種平衡,這就是市場經濟的本質。玩兒政治也是這樣,你想要實現自己的權力最大化,就必須給老百姓一點點甜頭嚐嚐。現在不是看病難、上學難嗎?你就要讓他們看得起病、上得起學,他們才能你;房價不是貴嘛?你就要讓他們買得起房子,最起碼要給他們一個信號,一個示範,如果你們擁護我,我以後就給你們大大的房子住,這樣,他們才能奉你爲領袖,玉綸集團就是我的示範,就是我給大家的信號。否則,哪有人你嘛!”談新權像說至理名言一般對藍煜星諄諄教導。
成功地把談新權留了下來,藍煜星感覺,現在是時候把談新權的一切的話都掏出來的時候了,便順着他的話引下去:“可是談叔,我還是爲您不值,您這一輩子,一天福都沒好好享過,酒色財氣一樣不沾,像個苦行僧一樣,就爲了這麼一個虛無縹緲的政治追求,您覺得值嗎?”
“阿呸!什麼灑色財氣,低級!”談新權訓斥了藍煜星一句,接着說道:“有個叫馬斯洛的你知道嗎?他創立了一個人類需求層次理論,把人的需求分爲五個等級,第一是生理的需要,第二是安全的需要,第三是感情的需要,第四是受尊重的需要,第五是自我實現的需要。人的層次越高,他的需要就越高。你說的那些什麼,都是低級的需要,而我追求的,就是一個自我實現的需要。”
談新權說出了自己的答案,但藍煜星尚未十分明白,便繼續追問:“您說的自我實現,究竟指的是什麼,可以說得具體一點嗎?”
“小藍,我先問你。你有崇拜的偶像嗎?”
藍煜星感覺,談新權問了一個有點可笑的問題。偶像崇拜在青少年特別是女孩子中十分普遍,有的爲了親眼看到偶像一面,居然能在機場眼巴巴地候十幾個小時。不過,他現在顯然早已過了那個時期了,現在談這個問題,實在是有點不合時宜。不過,見談新權問得認真,他也只好認真地回答了一句:“沒有。”
“可我有。”談新權比藍煜星的回答還要鄭重。
“你有?是誰?”藍煜星十分詫異。
“我唱首歌給你聽吧。你一聽就明白。”談新權嗯啊了兩聲,清了清嗓子,準備開唱。藍煜星心裡卻是莫名其妙,他唱歌?難道他也崇拜歌星?
藍煜星這邊想着,談新權卻已經唱了起來:
“牀前一盞燈
春夏秋冬夜長明
偉大的領袖燈前坐
鋪開祖國錦秀前程
揮筆覽江河,天空飛彩虹
揮筆指山川,大地走蛟龍
揮筆點黃沙,黃沙披綠容
的神筆舞東風,風吹滿天紅
用盡三江五湖水
的恩情寫不盡
警衛戰士窗前過
心裡歌唱東方紅,歌唱東方紅——東方紅!”
談新權藉着酒意,抑揚頓挫地把這首歌唱完了。這首歌藍煜星聽過,是閻維文唱的,旋律非常優美。但談新權今天唱的在藍煜星聽起來,卻是另外一番味道。歌聲並不美,儘管沒有跑調,但嗓聲沙啞,和原唱根本沒法比。可是,藍煜星卻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震撼,他聽得出來,談新權是在用心唱這首歌。他在吟唱的時候,似乎外界的一切完全都不存在了,只有他和他心裡的這首歌,他唱歌時候的表情,只能用神形俱醉來形容。一曲歌罷,藍煜星只體會到了兩個字:虔誠!
不過,藍煜星又開始有了新的疑惑。剛纔和談新權的對話,基本上讓他看清了談新權極端自私、殘忍,爲了達到個人目的不擇手段的一面,可是,聽了這首歌,他又開始懷疑,難道自己剛纔聽錯了?難道談新權心裡真的是在一心崇敬偉人、學習偉人,只不過是兼顧了自身的利益而已?
正在思考的時候,談新權卻已經開話:“聽了這首歌,你知道我崇拜的是什麼人了嗎?”
“!”藍煜星想都不用想,便報出了答案。
“不錯,是。”酒醉的談新權如同找到了知音一般,興奮異常,沒等藍煜星開口,便接着說:“這首歌,自從我第一次聽過以後,就喜歡上了,每日基本是曲不離口。不過,你知道我最喜歡這首歌的裡哪一段嗎?”
“不知道。請您指點。”藍煜星是真的不知道。
“你聽啊,是這一段。”談新權又情不自禁地唱了起來:“揮筆覽江河,天空飛彩虹;揮筆指山川,大地走蛟龍;揮筆點黃沙,黃沙披綠容;的神筆舞東風,風吹滿天紅!你聽清了嗎?的神筆舞東風,風吹滿天紅!這就叫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昂文字,人生有此境界,夫復何求啊!”談新權神情激奮,再也沒有什麼掩飾了。
藍煜星正想發問,可談新權已經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了:“我窮此一生,追求的就是這個境界。你知道嗎,我在河西村的時候,眼見一片片荒地在我的規劃之下,變成溝渠交錯、阡陌分明的良田,心中的那份快意,實在是無法形容啊。可是,聽了這首歌之後,我才知道,和主席他老人家相比,我實在是小兒科了,人家那才叫大手筆。可是,就這麼一點小權,在文革的時候也給剝奪了,我心裡那個恨啊。不過,我堅信,我終究有東山再起的那一天。終於等到了那一天,我當了一把手,當上了縣委書記,那時候的我,真的有一種時不我待的感覺。在P縣兩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我盡情地描畫着我的藍圖。當書記三年,P縣整個被我拆了重建一遍。你有沒注意過關於我的報導?我最喜歡的照片就是拉上幾個人,戴上安全帽,兩邊有人爲我拉開圖紙,我看着P縣的大地,拿着繪圖筆,隨手畫那麼一個圈,那地方的樓房也好,平房也好,全給我應聲倒下!可是,P縣太小了,根本不夠我拆的,就好像看到一本好書一樣,我害怕一口氣看完就沒好書可看了,只好省着看。在P縣也是,我今天拆一塊,明天拆一塊,我省着拆!我害怕哪一天拆完了我就沒得拆了,總不能再拆一遍吧,我都快六十歲的人了,當一把手肯定是最後一任了,遲早要下臺的,那時我幹什麼呢?我心裡這個迷茫啊。”
一口氣說完,談新權熱淚盈眶,他似乎又回到了在P縣的那一段時光,又找到了那種大手一揮所到之間便翻天覆地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他心醉神迷。
而此時的藍煜星,已經無法形容他的感受了。他只覺得全身的寒毛都直豎了起來,一股涼意,從他的腳跟開始,瞬間傳遍全身。他感覺到一種深深的恐懼,這種恐懼,他之前還沒有經歷過。上初中的時候,離家遠,又沒有自行車,一個人放晚自習以後回家,經過一片墳地的時候,總覺得後面有人在跟着自己,那時候的他,常常一路小跑回到家裡以後,便感覺裡面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溼了。多年以來,他理解,那就叫恐懼。可是,面對今天的談新權,他才知道,那時候的狀態不能叫恐懼,最多隻能叫做害怕,現在纔是真正的恐懼。
那時候他害怕,因爲害怕會有鬼怪的出現,但他心裡同時又十分清楚,這個世界上是沒有鬼的。可現在,藍煜星看到的談新權,分明是一個魔鬼,一個爲了一己快意,可以不把任何一切放在心上的魔鬼。他的靈魂,已經徹底扭曲了。
藍煜星更爲恐懼的是,談新權,這個說不清是瘋子還是怪物的傢伙,偏偏又帶着極強的欺騙性,甚至自己都被他騙了。很久以來,他對談新權的做法雖然不認同,但還是存在一絲幻想,認爲他們只是道路選擇的不同。他從來都沒有考慮過要加入談新權的組織,因爲他知道,這個組織的存在,是以談新權的個人魅力爲基礎的,無論他的出發點有多麼良好,都是建立在人治的基礎上的。P縣也好,河西村也好,都是典型的強人政治、能人經濟。小地方無所謂,可如果是一個國家,麻煩就大了。這個人可以做主的時候,一切可以維持,等他逝世了或是控制不住局面了,所有的一切就會變得混亂不堪。文化大革命,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而且,這種現象也絕不僅僅是在中國存在,教訓太深刻了,他不可能談新權。
但是,他從前對談新權又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敬佩,甚至不惜違反原則,作出只要談新權就此收手並且交出兇手就放他一碼的承諾,現在他知道,自己錯了,而且錯得很離譜。像談新權這樣的人,只要他存在一天,就絕不會甘於平淡,肯定會搞出點什麼事來。性格決定命運,這就是談新權性格,他的命運,也只能是滅亡。
“一切都可以結束了!”藍煜星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