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答使者趙顥此次奉命到京師,目的是想擴大貿易範圍,特別是鐵器。
俺答給他下了死命令,最少要拿到兩百口鐵鍋。
兩百口鐵鍋對大明不是事,可對於俺答部來說堪稱是戰略物資。
沒鐵鍋就吃不到風行的炒菜,整日陶罐燉羊肉吃膩味了的貴人們早已牢騷滿腹了。
趙顥去戶部交涉,戶部說此事是長威伯掌總,貴使去尋他。
可蔣慶之是誰?
俺答部的頭號大敵,不到萬不得已,趙顥絕壁不會去求他。
於是趙顥今日來到了禮部。
陳河接待的他,趙顥說了自己的來意,特別提及鐵鍋之事,“此事大汗頗爲着緊……”
連炒菜鍋都沒有,果然是蠻夷……陳河心中鄙夷,卻溫和的道:“本官知曉了,使者稍待,本官去請示尚書。”
“拜託了。”
陳河隨即請見徐階。
“鐵鍋?”徐階也爲之愕然。
“是。”陳河說道:“此事若是能接手,對我禮部也是一個好事兒。”
徐階執掌禮部,斷了陳河上進的路。剛開始陳河還頗爲嫉恨,沒多久他就發現徐階看似沉默寡言,幾次出手卻恰到好處,收攏了人心不說,竟讓自己漸漸被孤立。
好漢不吃眼前虧,陳河慢慢向徐階靠攏,不時袒露一番心聲……他不想投靠嚴黨,那麼投靠另一位宰輔總沒錯吧!
徐階不動聲色的觀察着陳河,說道:“此事陛下已經交給了長威伯。”
徐階知曉陳河與蔣慶之之間的矛盾,見他挑眉,眼中怒意一閃而逝,隨即神色平靜下來,心中便高看了此人幾分。
可用!
“尚書,可此事我禮部也能摻合不是。”
徐階點頭,“此事你去辦,記住,大局爲重。”
陳河笑道:“尚書放心。”
陳河隨即叫來趙法,“你去跟着處置此事,盯着蔣慶之,若是他有什麼不妥,及時來報。”
“是。”
陳河這纔去見了趙顥,一臉遺憾,“貴使,此事陛下安排了長威伯處置,哎!”
趙顥心中一冷,但隨即笑道:“長威伯聽聞頗爲和氣,如此也好。”
和氣的長威伯此刻已經引爆了京衛。
“蔣慶之要來了。”
“說是要看這陣子京衛操練的結果,若是不好……”
“那狗賊要來了呀!集結,操練起來!”
羽林左衛,指揮使陳彬看着麾下諸將七嘴八舌的說着,指揮僉事錢林冷眼旁觀,突然喝道:“好了!”
諸將慢慢安靜了下來,看向陳彬。
“我部操練……有素!”陳彬緩緩說道:“誰不認同?”
衆人面面相覷,有人抱拳,“指揮使所言甚是,我部操練有素,誰若是不認同,那便是吃裡扒外!”
衆人這才恍然大悟。
陳彬說道:“各自管好自己的那一攤子,剩下的自有本將來。”
“是。”
陳彬擺擺手,等諸將走後,指揮僉事錢林說道:“指揮使,下官聽聞在整肅虎賁左衛後,蔣慶之對京衛視而不見,這是在等待時機……”
陳彬微微挑眉,“這話何意?”
錢林笑道:“當初他是帝王近臣,如今卻是墨家鉅子,這身份不同,自然蘊意便不同。天子近臣整肅京衛無可挑剔,可墨家鉅子整肅京衛……
指揮使可知,當年墨家機械之術獨步天下,墨家鉅子帶着弟子們縱橫諸國,動輒爲人戍守城池,或與人廝殺。
多年後,不少人在等着看墨家出山後的第一戰吶!”
“那蔣慶之在大同兩戰……”陳彬一怔,緩緩看向錢林,“天子近臣領軍廝殺,與墨家鉅子領軍廝殺自然不同.”
“正是。”錢林說道:“不過指揮使無需擔心,外界不少人對墨家頗爲不滿,咱們並非孤立無援!”
陳彬淡淡的道:“怎地,有人聯絡你了?”
錢林點頭,“那些人讓指揮使放心,他們就站在咱們身後。”
陳彬心中的把握更大了幾分,“轉告他們,本將久慕聖賢學問,可惜無名師指點……”
這是試探之意,也有投效之意。
錢林笑吟吟的道:“回頭下官便轉告給他們,想來那些人會歡喜非常。”
……
“伯爺突然亮出了身份,令朝中措手不及,爲此嚴黨亟需時日來重新佈局。嚴嵩老奸巨猾,在此刻丟出俺答部這個麻煩事,本想牽制伯爺,爲嚴黨佈局爭取時日,沒想到伯爺卻順勢把整肅京衛之事提了出來。
嚴嵩若是置之不理,伯爺便可順勢把嚴黨中在京衛的人踢出去。若是嚴嵩插手,他的對手便會趁機在朝中發動,破壞他的佈局……這是一石二鳥之策,哈哈哈哈!”
徐渭大笑着。
書房裡,蔣慶之坐在主位,胡宗憲和徐渭一人一邊。
多多就臥在書桌上,身下竟然是一幅前朝名畫。
陽光從打開的窗戶那裡投射在桌上,文房四寶熠熠生輝。
胡宗憲說道:“嚴黨實則是陛下養的狗,用於抗衡士大夫。不過這條狗得有肉吃才肯幹活,故而陛下更多是利用。嚴嵩等人對此心知肚明。
此次巡查京衛整肅功效,必然會與嚴黨的人發生衝突,如何應對,出手到什麼地步,這些都要仔細琢磨。”
徐渭坐直了身體,手中的摺扇扇動幾下,“如今咱們的死對頭變成那些士大夫,嚴嵩等人卻隱隱成了咱們的盟友,這局勢變化之離奇,令人嗟嘆不已!”
“不會是盟友。”蔣慶之搖頭,“道不同,不相爲謀!而我等要做的事兒,必然會與嚴黨的利益發生衝突。記住!”
蔣慶之認真的道:“咱們和嚴黨遲早會真正翻臉。”
“伯爺,有禮部的官員帶着俺答部使者求見。”
“來了。”徐渭笑道:“我敢斷言,那趙顥在戶部被搪塞後,必然去求了禮部。”
胡宗憲說道:“禮部把他推過來……徐階隱忍,城府頗深,這是投石問路,還是伺機而動?”
徐渭不屑的道:“徐階如今在直廬連奏疏都見不到,被嚴嵩父子壓制的如同小廝。他難道……咦!”
胡宗憲淡淡的道:“在直廬徐階覓不到機會,可在禮部卻不同。他在直廬可以隱忍,可在禮部卻可以不忍!一邊隱忍以待時機,一邊出頭養望……這纔是徐階!”
老胡不錯!
蔣慶之微微頷首,“去見見此人。”
禮部來的竟然是陳河,這個規格就高了。
“長威伯。”陳河笑的很是和氣,指着趙顥說道:“這位便是俺答汗的使者趙顥。”
身着錦袍的趙顥拱手,“見過長威伯。”
“坐!”
蔣慶之自家先坐下了。
此人無禮!
趙顥在出發前聽了一耳朵關於蔣慶之的消息。
什麼大同兩戰擊敗大汗麾下大將,什麼壞了大汗和白蓮教謀劃的大事兒,什麼出使俺答部,眼瞅着就要被羣狼吞噬,山體卻突然崩塌……
當看到真人時,趙顥覺得除去俊美之外,便是無禮。
“貴使!”蔣慶之點燃藥煙,“前陣子宣府外的一個村子被劫掠,誰幹的?”
在來之前趙顥就曾預想過蔣慶之會以此事發難,他嘆道:“年初有馬賊劫掠了兩個部族,大汗震怒,便令人清剿。這不,這股馬賊換不擇路逃到了宣府一帶……我也頗爲遺憾。”
那股人馬也沒穿着俺答部的甲衣不是。
再有,證據何在?
陳河看着蔣慶之,心想這個局面你要如何破解?
若只是呵斥,那何須你蔣慶之出手,無論是禮部還是鴻臚寺都比你更專業。
蔣慶之抖抖菸灰,神色看着很是平靜。
“那些馬賊包抄的手法熟稔之極,且與俺答部的手法一致。劫掠的手法更是驚人的雷同。貴使可否能告知本伯,難道那些馬賊是經過貴部的操練嗎?”
呯!
就在趙顥心中一怔,準備搪塞時,蔣慶之一拍案几,茶杯搖晃着叮噹作響。
“你想糊弄誰?”蔣慶之怒火升騰,“別特麼的用那些外交辭令來搪塞我,就兩條,第一,釋放那些被劫掠的百姓;第二,嚴懲帶隊將領!”
這貨瘋了……陳河心想雖說姿態可以擺出來,但你這分明就是要斷絕往來之意。若俺答汗一怒之下重啓邊釁,你蔣慶之將會成爲九邊軍民的公敵!
趙顥當然知曉大明九邊軍民此刻的情緒,和平終於到來了,誰敢破壞它,誰便是我九邊軍民的死敵。
所以他淡淡的道:“長威伯是要栽贓大汗嗎?這兩條……對不住,不可能!”
“滾!”
蔣慶之起身逐客。
趙顥起身問陳河,“不知外臣可否請見陛下?”
陳河看了蔣慶之一眼,“此事本官……會稟告上官試試。”
“多謝!”
二人揚長而去。
徐渭這纔開口,“禮部那裡看來是想看伯爺的笑話。”
胡宗憲說道:“斷絕貿易的後果俺答部難以接受,不過此事卻會淪爲口舌之爭,延綿許久。”
“我敢打賭,伯爺方纔的一番話稍後便會散播出去,那些人會製造輿論,等着看伯爺後續如何能領趙顥低頭。”
“若是不能令其低頭,有些人會趁機發難,接着京衛那些將領也會順勢叫苦……”胡宗憲幽幽的道:“這個大明啊!爲何做點事就那麼難呢!”
“此刻還不算難!”蔣慶之愜意的道。
真正的難是在明末,彼時天下官吏幾乎都爛了。誰想做正事兒,拉後腿的人多不勝數,攔截想吃好處的人更是遍及天下。
那樣的大明,不亡才見鬼了。
“伯爺,可用鐵鍋來做誘餌。”徐渭說道:“兩百口不夠,三百口如何?”
這廝果然機敏……蔣慶之吸了一口藥煙。
“京師繁華,俺答部那些豪商來了便不想走,如今有十餘豪商正在京城享樂。我昨日令人去散播消息,說那些香露可對外出售。”
在得知伯府有比大食香露更好的貨色後,俺答部的豪商垂涎欲滴,可卻被賈潛拒之門外。
“他們一旦得知這個消息,必然會來求見。”徐渭猛地合上摺扇,眼睛精光一閃,“趙顥有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