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新安巷很安靜。
初秋的風從巷子裡穿過,捲起了一片落葉。
一個黑影隨着落葉悄然潛入了進來。
哪怕是在巷子裡,他依舊小心翼翼。
當看到伯府大門時,黑影緊貼着圍牆,一點一點的磨蹭着。看着恍若與圍牆和夜色融爲一體。
不知過了多久,黑影回身,輕輕一跳,雙手就抓住了圍牆的上沿。他用力把自己拉上去,探頭往裡面看了一眼。
整個伯府就像是一頭沉睡中的巨獸,兩個護衛從左側走過,按照他們的巡邏路線,接下來該是去倉庫那一側。
黑影等他們過去後,悄無聲息的翻身下去。
他看看左右,嗅了幾下,迅疾的跑到了前方廳堂的側面。他貼着牆壁,側耳傾聽着。
秋風吹過枝葉,發出沙沙聲,護衛們遠去的腳步聲被淹沒其中。
黑影一路摸到了後院,他左右看看,最終找到了禁地。
他躡手躡足的走到了禁地門外,左右看看沒人,嘴角微微翹起,低不可聞的道:“什麼孫重樓,什麼第一刀,都是虛名……看,老子這不就進來了?”
身後一個冷冷的的聲音傳來,“若非要看你去哪,老子早已動手了。”
黑影渾身一僵,剛想舉起手,呯的一聲,後腦勺捱了一下,嗝兒一聲就暈了過去。
沒多久,囚室裡燈火通明。
莫展今夜不輪值,但依舊來了。
孫不同惱火的看着賊人,“這是今夜第二個了,孃的,爲何而來?”
賊人看着真的賊眉鼠眼,沒等拷打就開口,“小人是爲了香露而來。”
“誰的指使?”莫展問道。
“小人……”賊人眼珠子轉動。
莫展冷笑,“下狠手,在伯爺起來之前拿到口供。”
孫不同嘿嘿一笑,“老子正好一身起牀氣……”
……
蔣慶之悠悠醒來,第一個念頭就是伸手摸摸身邊人。
“夫君。”李恬喃喃的翻個身。
昨晚這個女人盤腿坐在牀上盤點賬目喜笑顏開。不過是一天,兩百貫一瓶的香露就賣了百餘瓶,血賺啊!
可蔣慶之卻說這錢他自有打算,要用在城外那塊地上,隨即就被自家婆娘的熱情淹沒了。
女人啊!
我都沒說完……蔣慶之發誓自己不是故意的,但不費力的活動他總是樂此不疲。
“夫君。”李恬醒了,蔣慶之有些好奇的摸摸她的腰,“平日裡也不見你怎麼操練,怎地腰力這般好?”
李恬羞了,輕輕擰了他一下,蔣慶之呵呵一笑,“對了,城外那地……”
“弄別院吧!”李恬早已規劃好了。
“不是別院。”
“那弄什麼?”
“墨家有許多手段,得有個地方實踐和琢磨。那塊地我便準備弄成墨家的據點。”
“墨家?”還有些迷糊的李恬馬上就徹底清醒了,“要那麼多錢?”
四千瓶香露若是全賣了,兩百一瓶,一共八十萬貫。
“還不夠。”
“那不是該朝中出錢嗎?”
“朝中如今窮的連百官的俸祿都發的摳摳搜搜的,就算是有錢,你覺着他們會給墨家?”
蔣慶之知曉婆娘是心疼了,趕緊起牀開溜。
不是李恬不夠大氣,這個時代的標準就是如此……家國天下,家在前。一個以自家夫君和孩子爲人生唯一目標的女人,在她的眼中,什麼墨家,什麼天下,在自家人面前都得往後。
“伯爺。”
晨練結束,莫展來稟告事兒。
“昨夜來了三波人,兩波是爲了香露,一波是爲了打探禁地。那兩波人背後都是豪商,打探禁地的那人說是一個文士出錢讓他來刺探禁地。”
“豪商那邊可要報官?”孫重樓問道。
“這等事要做就私下做,報官誰搭理?”竇珈藍說道。
“誰敢?”孫重樓說道。
“證據!”竇珈藍伸手。
孫重樓衝着她瞪眼,竇珈藍冷笑。
蔣慶之說道:“把兩個賊人丟在兩家豪商門外,午時之前人不來請罪,就尋機動手。”
“是。對了伯爺,什麼標準?”莫展問道。
“打斷手腳。”
蔣慶之雖然料到香露會引發貴婦人們的追捧,但還是低估了她們的瘋狂。
早上店鋪就被圍住了,賈潛令人傳話,說趕緊把家中的香露弄過去。
“從今日起,一天限量五十瓶。”
蔣慶之的吩咐讓那些貴婦人們跳腳咒罵,但沒轍,每天還得讓人去排隊搶購。
“伯爺這是想作甚?”胡宗憲在思索。
都是賣錢,何必得罪那些貴婦呢?
……
“西北那邊,俺答部大規模侵襲停住了,不過小股人馬依舊在不斷襲擾大同等地。斥候之間時常會爆發衝突。”
朝中,王以旗的聲音在迴盪着,帶着怒火。
“上月俺答部遊騎突襲了一個村子,抓走了百餘人。大同那邊派人去交涉,俺答部回覆說那是馬賊。”
嘉靖帝問道:“確定是俺答部所爲?”
“是。”王以旗篤定的道,“那地方馬賊壓根不敢去。”
馬賊只會佔便宜,不會深入大明腹地冒險。
“俺答的使者正好在京師,陛下,此事可問着他!”嚴嵩說道。
嘉靖帝看向了蔣慶之。
蔣慶之正和朱希忠低聲說着香露的事兒,感應到了道爺的目光,趕緊裝作正在傾聽的模樣。
“陛下,東南那邊倭寇最近蠢蠢欲動,台州府稟告,倭寇在健跳、桃渚等地登陸,劫掠了幾個村子。”
南北一起發難,讓王以旗有些焦頭爛額,他苦笑着看了蔣慶之一眼。
蔣慶之微微頷首。
嚴嵩旁觀着這一切,嚴世蕃和他說過,王以旗如今和蔣慶之走得很近,再進一步便會成爲貨真價實的蔣黨干將,墨家先鋒。
墨家要凸顯存在感,就必須在朝堂之上發聲。
蔣慶之果然走了出來。
崔元看了嚴嵩一眼,嚴嵩不動聲色。
以往蔣慶之和他的小團體更像是嘉靖帝用於制衡嚴黨的一個小團伙,雖說嘉靖帝默許蔣慶之結黨,可就那麼幾隻小貓,也沒有自己的施政理念,更像是個草臺班子。
可如今卻不同了,蔣慶之站在那裡,就代表着墨家這個從上古棺材中鑽出來的學派。
蔣慶之每一次開口,都代表着那個古老的學派在嘗試立足,嘗試尋找突破口。
崔元突然覺得有些不對,他看看嚴嵩,再看看趙文華等人,覺得嚴黨更像是一個以利益爲結合體的草臺班子。
而蔣慶之麾下人馬雖說不多,可卻有着明晰的政治目標,更像是一支正規軍。
“陛下,俺答那邊臣以爲當召見使者呵斥。”蔣慶之知曉自己的每一句話都會被外界解讀爲墨家對這個世間和當下大明的看法。
道爺問道:“若使者搪塞,當如何?”
陛下這是在配合蔣慶之……嚴嵩的眼皮跳了一下,看了一眼笏板,上面寫着今日要稟告的重大事兒。
“那簡單,停掉兩邊貿易!”
臣子們看着這位墨家鉅子,心想這便是墨家的理念嗎?
——以牙還牙!
當年墨家就是如此,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
你說要以德服人……以德服人有用,那還要刀槍來作甚?
王以旗說道:“當初放開貿易,不少人還頗爲不滿。如今看來,這個貿易卻成了大明手中的利器,不舒坦了便斷掉它。”
嘉靖帝點頭,“稍後你去辦此事。”
陛下,您這爲墨家鋪路的意圖也太明顯了吧……嚴嵩心中嘆息,出班說道:“陛下,如今東南倭寇蠢蠢欲動,北邊萬萬不可生亂啊!”
——陛下,蔣慶之此人行事狠辣,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若是他和使者鬧翻了,引發不測後果……
“陛下,倭寇必然會成爲東南一帶的大麻煩。”蔣慶之說道。
臥槽!
這廝竟然爲嚴嵩背書?
趙文華等人愕然。
“臣以爲,東南倭寇猖獗的根本在於地方衛所糜爛,官兵無能。若要想長治久安,就得從根子上去解決問題。”
蔣慶之看了嚴嵩一眼,“東南之患,在於官兵。臣以爲,京師當率先垂範。”
王以旗問道:“長威伯之意,莫非指的是京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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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慶之點頭,“上次整肅京衛,各部觀摩虎賁左衛操練之法,回去後自行操練。如今時日也差不多了,臣準備近日前去巡查,看看收效如何。”
“臣附議。”王以旗說道。
孃的,墨家兩個一唱一和,竟然把羣臣視爲無物。
崔元看了羣臣一眼,卻發現不少人若有所思。
朱希忠出班,“臣附議!”
忘了這個老紈絝,這位可是鐵桿的蔣黨干將。
“臣附議。”今日是擴大化朝會,蔣慶之的老丈人李煥也來了。
“臣附議。”工部尚書姜華竟然也爲蔣慶之說話。
但隨後再無人出頭。
還好,依舊是小貓幾隻。
崔元心中暗自欣慰。
“可!”
道爺點頭,事兒就這麼定下來了。
稍後散去,嚴嵩回到值房,正在打盹的嚴世蕃醒來,獨眼中血絲密佈,“爹,如何。”
這是墨家在朝堂上的第一炮,嚴世蕃頗爲期待。
嚴嵩坐下,蹙眉道:“看看你這疲憊的模樣,最近早些睡。”
“無礙!”嚴世蕃坐直身體,“蔣慶之可有什麼謀劃?”
嚴嵩說道:“俺答那邊襲擾了邊牆,問題不大。不過蔣慶之態度強硬,不惜斷掉貿易也要令俺答低頭。”
“這是墨家一脈相承的行事手法。”嚴世蕃說道。
“隨後此子順着此事談及京衛整肅……”
“嘖!”嚴世蕃閉上眼,突然說道:“我說他怎地放着京衛不動,對那些人的敷衍視而不見,原來是等在這裡。”
嚴嵩說道:“一個是帝王近臣整肅京衛,一個是墨家鉅子整肅京衛,那蘊意截然不同。此子城府頗深,不可小覷。”
“京衛就是個大染缸,蔣慶之終於要跳進去了嗎?”嚴世蕃反而笑了起來,“爹,讓咱們的人莫要輕舉妄動。”
“我知。”嚴嵩有些疲憊的揉揉額頭,“那些士大夫在盯着蔣慶之,此次京衛整肅不會安生,蔣慶之……不過咱們在京衛的人怕是要被他折騰一番了。”
“爹,蔣慶之身份一變,會引發朝中許多變故,咱們亟需重新佈局。至於京衛……盡力護着那些人就是了。對了,仇鸞最近百無聊賴,讓他去。”嚴世蕃隨口就剖析清楚了此事,然後輕笑道:“此時此刻,朝中越亂對我等越好。蔣慶之,希望你莫要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