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沒精打采的跟着車隊出城。
楊錫在邊上嘀咕,“我的殿下哎!您也不看看,長威伯誰都不帶,就帶了您,可見是關愛備至……您好歹去說幾句話啊!”
裕王搖頭,腦海中都是那個女人的倩影。
那日他出宮,正好遇到有少女等待盧靖妃召見。
明眸皓齒,肌膚勝雪……只是一眼裕王就淪陷了進去。
他令人去悄然打聽,得知女子姓汪,父親掛着個錦衣衛百戶的虛職,如今在五軍都督府中任職。
這等家世丟在京師遍地都是,可皇子娶妻就要這樣的出身。
高官權貴,武勳貴戚,抱歉的很,這樣人家出來的女子背景太厲害,不好控制。且容易生出野心來。
裕王心中歡喜,就等着宣佈好消息,可沒想到的是,表叔卻來了個棒打鴛鴦。
他不蠢,從跟着蔣慶之出城開始,他就知曉嘉靖帝默許了表叔的決定。
這事兒交給你表叔了。
裕王擡頭,前方道路泥濘,一支車隊正艱難而來。
打頭的男子見到莫展後喊道:“可是長威伯?”
“你等何人?”莫展問道。
來人近前說道:“小人應祿,台州府來。”
蔣慶之聞訊下車,應祿行禮,“小人是海門衛文書,此次奉命帶來了海門衛父老的年禮……”
“年禮?”蔣慶之蹙眉,“陳勃搞什麼名堂?”
他最反感的便是弄這等形式主義,而且還擾民。
“這是指揮使的書信。”應祿把書信遞給蔣慶之,笑道:“陳指揮使說了,伯爺但凡知曉此事,定然會以爲是他溜鬚拍馬。還真不是。
伯爺走後沒幾日,地方百姓就自發聚集,各家你出魚乾,我出筍乾,弄了許多特產,委託指揮使送給伯爺。禮物不重,不過都是台州府百姓的一片心意。小人告辭!”
蔣慶之還沒來得及說話,應祿就帶着人掉頭準備回去。
“站住!”蔣慶之叫住他,打開信封仔細看着。
自從他率軍走了之後,剛開始只是幾個漁民嘗試出海,滿載而歸後,其他人看的眼熱,紛紛跟隨出海打魚。
——臨海對此默然。
孫連元上了賊船,海門衛睜隻眼閉隻眼,禁海令也就成了廢紙一張。
——台州父老說,若無伯爺,也無今日的好日子。若是送錢是害伯爺,便精心準備了些特產,還請伯爺笑納。
蔣慶之看着後面的禮單,主要是海鮮乾貨,還有些筍乾之類的,麻餈幾大筐,蔣慶之看到這裡不禁哭笑不得。
“這麻餈這麼重,一路運來不易。”
應祿說道:“那些人說伯爺在臺州府時對麻餈讚不絕口,再重也得讓伯爺在新年嚐到這一口。”
“禮輕人意重啊!”徐渭感慨的道。
車內傳來了女子聲音,“夫君,既然遠來,那便是客,可令人安置了,另外胡先生在家,可委託胡先生準備些禮物回贈……”
果然是賢妻。
蔣慶之頷首,令人帶着應祿等人進城安置。
“若是不急,在京師過年也使得。”蔣慶之笑道。
“可不敢。”應祿說道:“指揮使吩咐,送到了就趕緊回去。”
裕王旁觀了這一幕,等車隊重新出發後,蔣慶之把他叫來。
“有何感想?”
裕王說道:“百姓淳樸。”
“嗯!”蔣慶之手一抖,戒尺從袖口中滑出來。
他握住戒尺,目光不善,“就一個女人便能令你魂不守舍,便能讓你怨聲載道。”
這還連小手兒都沒牽過,話都沒說過,這娃就爲此魂不守舍,若是成了好事,這女人豈不是能讓他言聽計從?
蔣慶之突然身體一震。
他看了一臉‘我就知曉裕王會如此’的徐渭一眼,心想老子回京後竟然麻痹大意了。且徐渭這個神經病竟然不提醒我。
徐渭輕聲道:“這必然是那些人的手段,先挖個大坑。”
若是能成就好事,用那個女子來間接影響和控制裕王。
一旦裕王疏離了蔣慶之,頃刻間墨家的未來就被蒙上了一層陰影。
直接攻擊無果,那我就來個曲線救國。
先在未來的帝王那裡埋個釘子,隨後源源不斷的給你上眼藥。
等道爺駕崩,若裕王能成功登基,無需儒家動手,幾個枕頭風吹去,墨家自然灰灰。
裕王看着就像是一個叛逆期的年輕人,一路沉默跟着到了莊上。
“見過伯爺!”
莊頭韓山帶着幾個人來迎接,見大車不少,便問是否要人來幫忙。
“不必了。”蔣慶之見不少孩子吸着鼻涕在不遠處看着這邊,便問道:“這雪大的,莊上如何?”
“前日塌了幾間屋子,幸好沒壓到人。”韓山說的簡單,可蔣慶之卻知曉裡面的兇險。
“去看看。”蔣慶之讓李恬去安置,自己和韓山去查看情況,“老三也來。”
裕王跟在後面,一路進了莊子。
積雪被清理在兩側,堆得高高的,中間的路頗爲泥濘,走着要小心。
吧唧!
裕王腳下一滑,就摔了個結實。
“哎喲!”楊錫驚呼,剛想和護衛上前攙扶,被蔣慶之喝住了。
“自己起來。”蔣慶之目光轉動,邊上一個孩子也跌倒了,可轉瞬就爬了起來,隨便搓搓手上的泥巴,笑的格外開心。
裕王慢慢爬起來,覺得屁股麻了。
“跟着。”蔣慶之回頭。
村裡的屋子大多是泥屋,屋頂還好,是瓦片。
“本來是茅草屋居多,不過伯爺接手了田莊後,弄了那個沼氣池,收成多了不少,加之伯爺收租也低,這纔有瞭如今的好日子。”
若是茅屋,這場雪就能令村裡的屋子倒塌大半。
聽聞蔣慶之來了,莊戶們紛紛出來相迎。
一個個莊戶把雙手攏在袖口中,看着有些……怎麼說呢!格外的卑微。
但裕王卻在他們的眼中看到了光。
他恍惚了一下,想到了先前見到的那些台州府的來人。
不一樣的地方,但眼中的光卻相似。
那是什麼光?
裕王心中暗自琢磨。蔣慶之巡查了一番,發現有隱患的屋子佔了兩成。
“第一,馬上清理積雪,其次,發動莊戶,有能力的接納那些人住一陣子,等雪停了之後再重新謀劃。”
“是。”韓山點頭,蔣慶之回頭問,“老三以爲如此可好?”
裕王說道:“如此也算是守望相助,自然好。”
蔣慶之心中嘆息,“收留那些莊戶的人家,按照接納的人頭給錢,這筆錢我來出。”
韓山本是搓着手,聞言羞赧的道:“這是小人無能,怎地讓伯爺破費……”
“你先去忙。”蔣慶之讓韓山先走。
“老三和我走走。”
“是。”
雪地裡行走其實不舒服,哪怕穿着皮靴,可時間長了依舊覺得腳底冰冷。
“知曉百姓需要什麼嗎?”
裕王說道:“衣食住行。”
“知曉這個還不夠。”蔣慶之說道:“你還得知曉百姓心中所思所想。”
“表叔,每個人想法不同……”
裕王覺得這有些強人所難了。
“從利益的角度出發,去琢磨百姓所思所想。”蔣慶之在教導他。
落在後面的徐渭聽出味兒來了,撫須暗笑。
裕王仔細的想了許久,“遇到這等災情,百姓最希望看到的是官府出面救助。可地方官府能力有限,所以他們只能聽天由命。”
“解決之道呢?”蔣慶之問道。
“解決之道……”裕王蹙眉,“表叔,除非是雪災,否則官府不可能出手。”
他擡頭,“官府也沒那麼多錢糧。”
“所以呢?”
蔣慶之問道。
裕王說道:“所以……”
徐渭落後了幾步,心想這等局面也只能聽之任之,伯爺這般追問,裕王也只無可奈何。
“沒辦法?”蔣慶之問道。
“是。”裕王分辨道:“表叔,千年以降皆是如此。”
蔣慶之說,“知曉你爲何尋不到解決之道嗎?你的屁股坐錯了地方。”
裕王暗自腹誹,心想上千年都是如此,難道我還能憑空尋到辦法?
蔣慶之帶着他進了一戶人家。
這家人有個臥牀的老人,男主人看着憨實,肌膚黝黑粗糙。
“伯爺。”一家子惶恐,蔣慶之笑道:“弄一頓吃的,不必特殊,你等吃什麼,我便吃什麼。”
男主人唯唯諾諾去了,孫不同去盯着,見他寶貝的摸出了兩個雞蛋,便說道:“不必,往日你等吃什麼,今日就做什麼。”
晚些飯菜送上來,主食是很稀的麪糊,菜是一小碟鹹菜。
“吃吧!”蔣慶之端起碗便喝,夾起鹹菜就吃。
裕王嚐了一口,覺得沒滋沒味的,鹹菜也不好吃。
關鍵是還沒多的,他年輕不抗餓,吃了一碗後,看看周圍。
“沒了。”蔣慶之早已吃完,把嘴一抹。
裕王問道:“一頓就吃這麼點,如何捱到下一頓?”
“勒緊褲腰帶!”蔣慶之說道。
他起身,“走,帶你去別的地方看看。”
蔣慶之帶着他出去,徐渭在外等着,蔣慶之問道:“如何?”
徐渭說道:“和隔壁莊上的管事說好了。”
“好!”
裕王跟着蔣慶之去了隔壁莊子,看着更爲破舊的屋子,以及衣裳更爲襤褸的莊戶,他沉默了。
“再吃一頓。”蔣慶之帶着他進了一戶人家。
徐渭安排好了一切。
麪糊稀的就像是水,鹹菜少的就一小根,一問說是鹽貴,用不起。
吃完後,蔣慶之帶着他在這個莊上巡查了一番。
再度回到莊上後,蔣慶之和裕王進了書房。
“如今你可有解決之道了嗎?”蔣慶之問道。
裕王默然良久,“唯有爲百姓紓困。”
這娃終於覺悟了……蔣慶之繼續問,“如何紓困?”
“我……”裕王遲疑了一下,“減租。”
果然是隆慶帝!
蔣慶之心中歡喜,“繼續。”
“我原先覺着莊戶爲人種地交租天經地義,可此刻我才知曉,這個天經地義是何等的貪婪。我……”
裕王想到了先前的兩碗水樣的麪糊,想到了含着手指頭流口水的孩子……
他擡頭。
“表叔,先前臺州府來人眼中有光,這個莊上的莊戶也是如此,當時我不解。此刻我卻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麼?”蔣慶之問道。
未來的隆慶帝,此刻的裕王說道:“那是期冀之光!對未來憧憬之光。”
“這裡就你我二人,只管說。”蔣慶之含笑道。
裕王深吸一口氣,“秉政者,屁股當坐在百姓一邊!”
裕王覺得自己往日不懂的許多東西,一下就明悟了。他問道:“表叔,這是墨家之道嗎?”
“是,也是另外一種道。”
“什麼道?”
蔣慶之搖頭不語。
外面徐渭看着天空,輕聲道:“帝王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