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我坐回桌邊,心在亂跳。我後悔我的無禮行爲。但沒有辦法。如果我讓他滿意,我這一天就要倒黴了。我將無法完成今天的’生產任務”。今天完不成任務,將會影響以後的工作,我那演算的數字方程式將全產打亂變成爲另一張圖表,這要給我帶來巨大的精神痛苦。每一個人進行類似工作的時候,的確像進行一處神對的宗教儀式,不允許有任何的騷擾出現,無論是別人還是自己破壞這種情緒都不能原諒。
無比緊張的工作和思考一直要到深夜才能結束。
凌晨,萬般寂靜中,從桌前站立起來,常常感動兩眼金星飛濺,腿半天痙拳得挪不開腳步。
躲在牀上,有一種生命既將終目的感覺,似乎從此倒下就再也爬不起來。想想前面那個遙遠得看不見頭的目標,不由心情沮喪。這時最大的安慰是列夫·托爾斯泰的通信錄,五十多萬字,厚厚一大卷,每晚讀幾頁,等於和這位最敬仰的老人進行一次對話。不斷在他的偉大思想中印證和理解自己的許多迷惑和體驗,在他那裡錄找回答精神問題的答案,尋找鼓舞勇氣的力量。想想偉大的前輩們所遇到的更加巨大的困難和精神危機,那麼,就不必畏懼,就心平氣靜地睡。
長卷作品的寫作是對人的精神意志和綜合素養的最嚴酷的老驗。它迫使人必須把能力發揮到極點。你要麼超越這個極點,要麼你將猝然倒下。
只要沒有倒下,就該繼續出發。
連綿的秋雨絲絲線線下個不停。其實,從節令上看,這雨應該叫冬雨。
天很冷了,出山的人已經穿戴起臃腫的棉衣棉褲。
透過窗玻璃,突然驚訝地發現,遠方海拔高的峰尖上隱約出現了一抹淡淡的白。
那無疑是雪。
心中不由泛起一縷溫熱。
想起童年,想起故鄉的初冬,也常常會有這樣的時刻,冰冷的雨霧中驀地發現由尖上出現了一頂白色的雪帽。綿綿細雨中,雪線在不斷地向山腰擴展。狂喜使人由不得久久呆立在冷風凍雨中,驚歎大自然這神奇的造化。
對雨,對雪,我永遠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深夜,一旦外面響起雨點的敲擊聲,就會把我從很深的睡夢中喚醒。
即是無聲無息的雪,我也能在深夜的牀上感覺到它能降臨。
21
雨天,雪天,常有一種莫名的幸福感。我最愛在這樣的日子裡工作;靈感、詩意和創造的活力能盡情憤涌。
對雨雪的崇B眷戀,最早也許是因爲我所生活的陝北屬嚴重的乾旱地區。在那裡,雨雪意味着豐收,它和飯碗密切相關——也就是說,它和人的生命相關。小時候,無論下雨還是下雪,便地看見父母及所有的農人,臉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喜悅的笑容。要是長時間沒有下雪,人們就陷入愁容苦,到處是一片嘆息聲,整個生活都變得十分灰暗。另外,一遇雨雪,就不能出山,對長期勞累的莊稼人來說,就有理由躺倒在土炕上香甜地睡一覺。雨雪天就如天賜假日,人們的情緒格外好,往往也是改善一下伙食的良機。
久而久之,便逐漸對這雨雪產生了深深的戀情。童年和少年時期,每當一雨或下雪,我都激動不安,經常要在雨天雪地裡一遠遮攔漫無目的地遊逛,感受被雨雪沐浴的快樂。我永遠記着那個遙遠的大雪紛飛的夜晚,我有生第一次用顫抖的手握住我初戀時女朋友的手。那美好的感受至今如初。我曾和我的女友穿着厚厚的冬裝在雨雪迷漫的山野手拉着手不停地走啊走,並仰起頭讓雨點雪花落入我們嘴中,沁入我們的肺腑。
現在,身處異鄉這孤兒的地方,又見雨雪紛紛,兩眼便忍不住辣的。無限傷感。歲月流逝,物是人物,無數美好的過去是再也不能喚回了。只有拼命工作,只有永的遏止的奮鬥,只有創造新的成果,才能補償人生的無數缺感,才能使青春之花即便凋謝也是壯麗的凋謝。
願窗外這雨雪構成的圖畫在心中永存,願這天籟之聲永遠陪伴我的孤獨。雨雪中,我感受到整個宇宙就是慈祥仁愛的父母,撫慰我躁動不安的心靈,啓示我走出迷津,去尋找生活和藝術從未涉足過的新境界。
22
雨雪天由於情緒格外好,工作進展似乎也很順利。有許多突然發的奇妙。有許多的“料想不到”。某些新東西的產生連自己也要大吃一驚。大的思路清楚以後,寫作過程中只要有好的心緒,臨場發揮就有超水平的表現,正如體育運動員們常有的那種情況。
面前完成的稿紙已經有了一些規模。這無疑是一種精神刺激,它說明苦難的勞動產生了某種成果。好比辛勞一年的莊稼人把批一摞穀穗垛在了土場邊上,通常這時候,農人們有必要蹲在這穀穗前抽一袋捍煙,安詳地看幾眼這金黃的收成。這時候,我也會面對這摞稿紙靜靜地抽一支香菸。這會鼓舞人更具激情地將自己浸泡在勞動的汗水之中。
在紛飛的雨雪中,暖氣噝噝地來了。真想在聲地歡呼。這是我最嚮往的一種工作環境。房裡裡乾燥溫暖,窗是雨雪組成的望不斷的風景線。
每天的工作像預選安排好那樣“準時”完成,有時候甚至奇妙到和計劃中的頁數都是一致的。
牆上那張工作日期表被一天天劃掉。
情緒在猛烈地高漲,出現了一些令自己滿意的章節。某些未來扁章中含混不清的地方在此間不斷被打通。情節、細節、人物,呼嘯着向筆下聚攏。筆趕不上手,手趕不上心。自認爲最精彩的地方字寫得連自己都辨認。眼睛顧不上閱讀窗外的風光,只盯着雙水村、石圪節、原西城;只盯着熙熙攘攘的人物和他們的喜怒哀樂;窗外的風光只感覺中保持着它另外的美好。分不清身處陳家山還是雙水村。
這時候,有人給我打來一個長途電話,說秦兆陽先生和他的老伴來西安了。
這消息使我停下了筆。
幾乎在一剎那間,我就決定趕回西安去陪伴老秦幾天。當名勝古蹟,在當時的狀態中,即使家裡的老人有什麼事,我也會猶豫是否要丟下工作回去料理。但是,我內心中對老秦的感情卻是獨特而可替代的。
坦率地說,在中國當代老一輩作家中,我最敬愛的是兩位。一位是已故的柳青,一位地健在的秦兆陽。我曾在一篇文章中稱他們爲我的文學“教父”。柳青生前我接觸過多次。
《創業史》第二部在《延河》發表時,我還做過他的責任編輯。
每次見他,他都海闊天空給我講許多獨到的見解。我細心地研究過他的著作、他的言論和他本人的一舉一動。他幫助我提升了一個作家所必備的精神素質。而秦兆陽等於直接甚至手把手地教導和幫助我走入文學的隊列。
記得一九七八年,我二十八歲,寫了我的中篇外女作《驚心動魄的一幕》。兩斬間接連投了當時幾乎所有的大型刊物,都被一一客氣地退回。最後我將稿子寄給最後兩家大刊物中的一家——是寄給一個朋友的。結果。稿子仍然沒有通過,原因是老原因:和當時流行的觀點和潮流不合。
朋友寫信問我怎辦?我寫信讓他轉交最後一家大型雜誌《當代》,並告訴他,如果《當代》也不刊用,稿子就不必再寄回,他隨手一燒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