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慎地挽結並梳理網結。在大片的刈割中細緻地“撿漏”。悉心地攔蓄後又瓷意汪洋般放脫。在一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地方以更大的勇氣投入。在一些上下都平坦的道路上故意爲自己投置似乎不可逾越的障礙。之後,經過巨大繁複勞動和精神折磨仍然能穿過去的地方,就可能取得較爲滿意的成果。
體力在迅速下降,有時候累得連頭也擡不起來。抽菸太多,胸脯隱隱作疼。眼睛發炎一直未好,痛苦不堪。
想到了鍛鍊。方式卻過分極端,每天下午晚飯後去爬城對面那座最高的山,而且不走正路,專門尋找了一條羊腸小道。山路崎嶇,攀登相當吃力。這山被茂密叢林覆蓋,也沒有農田,大熱天不會有任何人出現在這裡。於是一到半山腰的樹叢中,就脫得赤條條只穿一件褲衩,像非洲叢林裡的土著生蕃。
爬上山頂最高處的那一方平臺,先抽一支菸,透過小樹林望一會兒縣城街道上蟻羣般走動的人,然後做一套自編的“體操”。如果當時有人發現太陽西沉的時候,此地有個赤身的傢伙做出一些張牙舞爪的動作,一定會大吃一驚。
下山回到宿舍,用先備好的一桶涼水沖洗完身子,再開始工作。
這種鍛鍊方式在當時體力不支的情況下,是十分有害的,它實際上加速了體力的崩潰。如此極端鍛鍊身體的方法是過去從少年那裡受到的啓發。記得十幾歲時,就曾在暴雨雷電中一個人爬上山讓瓢潑大雨淋過自己,雷聲和閃電幾乎就在咫尺之間;也曾冒險從山頂幾乎不擇道路地狼奔豕竄衝下來,以鍛鍊在危難瞬間思維和行動的敏捷與諧調,或者說選擇生存的本領。沒想到十幾年後竟然又作了這樣一次類似的“少年狂”。
第二部的初稿是在精神、精力最爲飽滿的狀態下完成的。
這是一次消耗戰。尤其對體力來說,幾乎動用了所有的“庫存”。自我感覺要比第一部好。這是一個很大的安慰。這時候,才感到踏入了創作生涯的一個新階段。《人生》對自己的籠罩真正散淡下來,似乎已是一個遙遠的事件。
身體的變化是十分明顯的。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蒼老了許多。走路的速度力不從心;飯量也減少了不少。右邊的眼睛仍然在發炎,難受得令人發狂。醫生認爲是思維長期集中焦慮而造成的,建議我停止工作和閱讀。無法接受這個忠告。
倏忽間明白,所謂的“青年時代”就在這瞬間不知不覺地永遠結束了。想起了葉賽寧傷感的詩句:“不惋惜,不呼喚,我也不啼哭;金黃色的落葉堆滿我心間,我已經再不是青春少年……”
突然接到中國作家協會的通知,讓我三四月間出訪西德。
這期間正是我準備休整的空檔時間,因此很樂意進行這個別緻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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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第一次走出國內,因此有許多個人的“第一次”——比如第一次穿西裝等等。
四德的訪問使我大開眼界,感覺似乎置身於另外一個星球的生活。思維的許多疆界被打破了,二十多天裡,幾乎跑了所有重要的大城市和一些著名的小地方,並且穿過冷戰時期東西的界標“柏林牆”到東柏林去玩了一天。
作爲一個有獨立人生觀的人,我對所看到的一切都並不驚訝。我竭力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尋找與我熟悉的那個世界的不同點和相同點,尤其是人性方面。
一切都是這樣好,這樣舒適愜意。但我想念中國,想念黃土高原,想念我生活的那個貧困世界裡的人們。即使世界上有許多天堂,我也願在中國當一名乞丐直至葬入它的土地。
在異邦公園般美麗的國土上,我仍在思考我的遙遠的平凡世界裡的那些衣衫襤褸的人物,甚至好笑地想象,如果讓孫玉亭或王滿銀走在漢堡的大街上會是一種什麼狀態?
二十多天的訪問已足夠了。我急迫地想回去進行第二部第二稿的工作,其心情就像外出的婦女聽見了自己吃奶孩子的啼哭聲。是的,沒有什麼比我的工作更重要。
有件事值得一提,就是我在慕尼黑奧林匹克體育中心觀看了一場十分精彩的足球比賽。我曾熱愛的球星魯梅尼格(他當時效力拜仁慕尼黑隊)也上了場,並且給對手紐倫堡隊的大門送進去第一個球。
在法蘭克福一下飛機,我就向德方陪同人員提出看一場足球賽,他們熱情周到地滿足了我的這個願望。至今想起這場球賽都使我激動不已。
在一切體育運動中,我只對高水平的足球比賽心醉神迷。
它是人類力量和智慧的最美好的體現。它是詩,是哲學,是一種人生與命運的搏擊。
訪問結束,從北京一下飛機,聽見滿街嘈嘮的中國話,我的眼淚就在眼眶裡旋轉。走了全世界最富足的地方,但我卻更愛貧窮的中國。
原來打算從北京直接坐飛機到延安,而且想直接走到某個山村的土窯洞裡,以體驗一下從“天堂”突然降落到“地獄”的感受,但因西安家中有事,這點“羅曼諦克”的想法未能實現。
又回到了機關院內那間黑暗的“牢房”,開始第二部第二稿的工作。爲了得到一些自然光線,一整天都大開着門。
激奮與悽苦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