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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尋找總的“終點”和各種不同的“終點”,爲了設置各種渠渠溝溝坎坎,爲了整體的銜接,爲了更好地銜接而不斷“斷開”……腦子常常是一團亂麻糾纏在一起。走路、吃飯、大小便,甚至在夢中,你都會迷失在某種紛亂的思緒中。
有時候,某處“渠道”被你導向了死角,怎麼也尋找不到出路,簡直讓人死去活來,某個時候,突然出現了轉機,你額頭撞在路邊的電線杆上也覺不得疼。你生活的現實世界實爲虛幻,而那個虛幻的世界卻成了真實的。一大羣從思維的地平線漸漸走近了你,成爲活生生的存在。從此以後,你將生活在你所組建的這個世界裡,和他們一起哭,一起笑。你是他們的主宰,也將是他們的奴隸。
現在,動筆之前的最後一個問題是,從什麼地方開頭呢?
真是奇妙!最後一個問題竟然是關於“開頭”。
萬事開頭難,寫作亦如此。這是交響樂的第一組音符,它將決定整個旋律的展開。
長卷作品所謂的“開頭”,照我的理解,主要是解決人物“出賣”的問題。
在我閱讀過的長篇作品中,有的很高明,有的很笨拙。最差勁的是那種“介紹”式的出場方法。人物被作者被動地介紹給讀者。這種介紹是簡歷性的,抽象的,作者像一堵牆橫在讀者與人物之間,變爲純粹的“報幕員”,而且介紹一個人物的時候,其它人物都被擱置起來。人物和人物之間的關係也得由作者交待。等讀者看完這些冗長的人物簡歷表,也就厭煩了。
實際上,所有高明的“出場”都應該在情節的運動之中。
讀者一開始就應該進入“劇情”,人物的“亮相”和人物關係的交織應該是自然的,似乎不是專意安排的,讀者在藝術欣賞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就接受了這一切。作者一開始就應該躲在人物的背後,躲在舞臺的幕後,讓人物一無遮攔地直接走向讀者,和他們融爲一體。
但是,在一部將有近百個人物的長卷中,所有的人物是應該儘可能早地出現呢?還是要將某些人物的出場壓在後面?
我的導師柳青似乎說過,人物應該慢慢出場。但我有不完全相同的看法。比如《創業史》裡和孫水嘴(孫志明)同樣重要的人物楊油嘴(楊加喜)第二部才第一次露面,顯然沒有足夠的“長度”來完成這個人物。與此相聯繫的問題,如此重要的角以,在第一部蝓蟆灘風起雲涌的社會生活中,此人幹什麼去了?這個人物的出現過於唐突。
在我看來,在長卷作品中,所有的人物應該儘可能早地出場,以便有足夠的長度完成他們。尤其是一些次要人物,如果早一點出現,你隨時都可以東鱗西爪地表現他們,儘管在每個局部他們僅僅都能只閃現一下,到全書結束,他們就可能成爲豐富而完整的形象。除過一些主要的角色,大部分人物都是靠點點滴滴的描寫來完成的。讓他們早點出現,就可能多一些豐滿。
怎樣在儘可能少的篇幅中使盡可能多的人物出場呢?這是一個很大的難題。必須找到一種情節的契機。
我爲此整整苦惱了一個冬天,在全書的構思完成之後,從哪裡切入是十分困難的。
某一天半夜,我突然在牀上想到了一個辦法,激動得渾身直打哆嗦。我拉亮燈,只在牀頭邊的紙上寫了三個字:老鼠藥。
後來,我就是利用王滿銀販老鼠藥的事件解決了這一難題。解決得並不是很好,但總算解決了。我把這個事件向前後分別延伸了一點,大約用了七萬字的篇幅,使全部主要的人物和全書近百個人物中的七十多個人物都出現在讀者面前。更重要的是,我基本避免了簡歷式地介紹人物,達到了讓人物在運動中出現的目的,並且實初步交叉起人物與人物的衝突關係。這是一種巨大的優勢,它能使我儘快自由而大規模地展開或交織矛盾,進入表現階段,不必了爲介紹某一個新出現的人物而隨時中斷整個情節的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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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爲止,我大約覺得,寫作之前的一些重大準備工作基本有了眉目。
不是說一切都完備了。永遠沒有完備的時候。現在所有的工作,只有給未來的作品搞起一個框架,準備了一些建築材料而已。旦進入寫作,一旦人物真正活動起來,這個框架就可能有大變動,大突破,一些材料可能完全失去作用,而久缺的部分將不知要有多少。絕大部分問題要等進入寫作才能暴露出來。需要一邊寫作,一邊調整、變動、補充。
不知不覺已經快三年了。真正的小說還沒寫一個字,已經把人折騰得半死不活。想想即將要開始的正式寫作,叫人不寒而粟。
現在要利用這點空隙讓腦子歇一歇,涼一涼。多吃一點有營養的東西。我知道,要是忙起來,常常會顧不上吃飯或胡湊合着吃(爲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這時候,是足球運動員開賽前的幾分鐘,是戰壕裡的士兵等待衝鋒的號聲。按捺不住的激動。難以控制的緊張。
不管怎樣,總得裝着輕鬆幾天。
接下來,懷着告別的心情,專意參加了兩次較歡愉的社會活動,尤其是組織了一次所謂長篇小說促進會,幾十號人馬周遊了陝北,玩得十分痛苦。可是,其間一想到不久就要面臨的工作,不免又心事重重,有一種爭不可待投入災難的衝動。
在整個準備階段中,有許多朋友幫過我的忙。有些是自動樂意幫的,有些是“強迫”他們幫的。記得爲了弄清農村責任農村責任制初期階段的一些非常具體的情況,我曾把兩個當過公社領導的老同學關在旅館的一間房子裡談了一天一夜,累得他們中間不時拉起鼾聲。
我得要專門談談我的弟弟王天樂。在很大的程度上,如果沒有他,我就很難順利完成《平凡的世界》。他像衛士一樣爲我擋開了許多可怕的擾亂。從十幾歲開始,我就作爲一個龐大家庭的主事人,百事纏身,擔負着沉重的責任。此刻天樂已自動從我手裡接過了這些負擔。爲我專心寫作開闢了一個相對的空間。另外,他一直在農村生活到近二歲十歲。經歷了那個天地的無比豐富的生活,因此能夠給我提供許多十分重大的情節線索;所有我來不及或不能完滿解決的問題,他都幫助我解決了。在集中梳理全書情節的過程中,我們曾共同度過許多緊張而激奮的日子;常常幾天幾夜不睡覺,沉浸在工作之中,即是他生病發高燒也沒有中斷。尤其是他當過五年煤礦工人,對這個我最薄弱的生活環境提供了特別具體的素材。實際上,《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等於是直接取材於他本人的經歷。在以後漫長的寫作過程中,我由於隱入很深,對於處理寫作以外的事已經失去智慧,都由他幫我料理。
直至全書完結,我的精神疲憊不堪,以致達到失常的程度,智力似乎像幾歲的孩子,連馬路都得思考半天才能決定怎樣過。
全賃天樂幫助我渡過了這些嚴重的階段。的確,書完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離開他幾乎不能獨立生活,經常是個白癡或沒世面的小孩一樣緊跟在他後邊。我看見,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比我聰敏。我常暗自噙着淚水,一再問自己:你爲什麼要這樣?你怎麼搞成了這個樣子?
有關我和弟弟天樂的故事,那是需要一本專門的書才能寫完的。
眼下,當我正在相對悠閒的日子裡瞎轉悠的時候,天樂正忙着“查看陣地”,幫我尋找進入寫作的一個較爲合適的地方。
我決定到一個偏僻的煤礦去開始第一部初稿的寫作。
這個考慮基於以下兩點:一、儘管我已間接地佔有了許多煤礦的素材,但對這個環境的直接感受遠遠沒有其它生活領域豐富。按全書的構思,一直到第三部才涉及到煤礦。也就是說,大約在兩年之後才寫煤礦的生活。但我知道,進入寫作後,我再很難中斷案頭工作去補充煤礦的生活。那麼,我首先進入礦區寫第一部,置身於第三部的生活場景,隨時都可以直接感受到那裡的氣息,總能得到一些彌補。二、寫這部書我已抱定吃苦犧牲的精神,一開始就到一個舒適的環境去工作不符合我的心意,煤礦生活條件差一些,艱苦一些,這和我精神上的要求是一致。我既然要拼命完成此生的一村樁宿願,起先應該投身於艱苦之中。實行如此繁難的使命,不能對自己有絲毫的憐憫之心。要排斥舒適,要斬斷溫柔,只有在暴風雨中才可能經毫邁的飛翔;只有用滴血的手指纔有可能彈撥出絕中央委員。
爲了方便工作,我在銅川礦務局兼了個宣傳的副部長。很對不起這個職務。幾年裡,我只去過宣傳部一次,“上下級”
是誰都不清楚。我兼此職,完是爲了到下面的礦上有個較長期的落腳地方,“名正言順。地得到一些起碼的方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