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戲是《贖罪》裡爲數不多的大場景之一, 爲此,袁顧讓劇務封了幾條街。
這是條九十年代的老街區。
周圍層層疊疊皆是不足六層的筒子樓,只有灰濛濛的牆瓦伴着因爲潮溼陰冷而泛着黑色的枝芽。四周的路燈不知道怎麼的一起翹了班, 巷子裡一點兒光亮都沒有, 偶爾有幾輛車通過的時候, 映在地上的樹影就像是鬼魅一樣。
來了又去。
這裡的小道當真是太多太雜了, 站在十字路口上往回看, 就像是站在迷宮裡一樣。
那種怎麼掙脫都無法逃離的恐慌感。
就在這裡,祁凡帶着陳年出來了。
這裡實在太暗了,暗得一點兒亮光都沒有, 到處都是黑黢黢的,也不知道有多少魑魅魍魎映在看不見的黑暗裡。所以酒吧門打開的那一剎那, 裡頭燈紅酒綠得光影就成了這個街區裡唯一的亮光, 而從酒吧裡出來的祁凡和陳年, 就像是站在聚光燈底下一樣。
只要眼睛不瞎,都能看見他們出來了。
不過小m很機警, 當他感覺到遠處的黑影在動的時候,他就拉住了小n的手,然後半個身子擋在小n的身前。而當他藉着酒吧裡露出來的光亮、看見來的人是誰的時候,他就拉着小n開始狂奔。
那個人就是之前欺負小n被小m打破頭的那位。只是這一次,小m明顯勢單力薄。
被小m拉住手的那一刻, 小n很心安, 即便後頭盡是豺狼虎豹。因爲小n記得, 記得很久很久以前, 記得他們都還是小不點兒的時候, 小m就這麼抓着他的手帶着他跑,多少年前的記憶, 就在此刻恰恰好的重疊在一起。
所以小n信,信他們一定能逃得掉。
但是這次的追兵明顯有着契而不捨的精神,小m和小n跑啊跑的,就跑到了很遠很遠,乃至於他們兩個都不相識的地方。他們從小在這裡長大,要多遠才能不相識。
索性這裡也不亮。
小n猛地一推,把小m推到了街角處。
那一刻很短,祁凡卻覺得比一個世紀還要長。周遭就像是靜止了一般,只有陳年和陳年那雙他怎麼也忘不了的眼睛。十年前的那一天,陳年是不是也用這雙眼睛,這麼看着孟偉彬?
陳年沒有說話。他只是看了祁凡一眼。他把街角的竹籠扔在祁凡的頭頂,又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扔掉蓋在他的頭頂上。再然後,就頭也不回的跑掉了。
倒是祁凡透過竹籠的縫隙,一直看着陳年離開,也看着那些羣衆演員呼嘯而去。
就在那些人的身影都消失的時候,有一種很沉重很沉重的感情壓在了祁凡的身上,是那種明明知道結局卻無能爲力的挫敗感。所以在那一刻,祁凡覺得自己……演不下去了。他的心裡頭像是壓上了一座大山,任他如何嘶吼、如何掙扎都撼動不了半分。
陳年的感情太重……他承受不起。
“祁凡,你幹什麼呢!跑啊!”
是,祁凡現在該跑了,電影的膠捲仍舊自顧自地轉個不停,可它要記錄的人卻像是定格了一樣,自被陳年推開起,就保持着那個被竹籠罩着的姿勢,蹲在牆角一動不動。
不,也許他動了,在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清的夜裡,抖動着肩膀,嚎啕大哭。
誰也沒見過祁凡這麼哭過,誰不知道在片場的祁凡永遠是一個爛好人?一個天天嬉皮笑臉的人怎麼會哭!可是祁凡真的哭了,就像是他爺爺死的那天那樣,嚎着嗓子哭了。
別人不懂祁凡爲什麼哭,但是陳年懂,孟偉彬懂,袁顧也懂。所以袁顧沒再呵斥祁凡,拿着擴音器的手也一下子失去了力氣,“砰”的一聲響,落在地上。
伴隨着一聲淒厲而綿長的破音。
然後袁顧回過頭去,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孟偉彬。
祁凡,是爲你哭的。
這話不假。
直到此刻,直到祁凡真真正正看過陳年的眼睛時,祁凡才明白,爲什麼孟偉彬會夜夜驚醒,爲什麼孟偉彬會徹夜難眠,爲什麼那天看到孟偉彬的時候,會看到那樣一張蒼白而又毫無血色的臉!那是因爲午夜夢迴的時候,陳年那雙無慾無求的、讓人怎麼也忘不了的眼神悄然入夢,是因爲十年前那個一手促成卻再也挽回不了的彌天大錯!如果說過去的事情是把插進陳年的心口的利劍,那對於孟偉彬而言,過去的事情則是一把沒有刃的鈍刀!可就是這把沒有刃的鈍刀,卻在過去的十年裡一刻不停地撕扯着孟偉彬的靈魂。
孟偉彬的痛,絕不比陳年少。
可陳年仍舊選擇了不和解。
所以此時此刻的孟偉彬,你究竟是如何的心情?當你看着陳年用過去的傷口當作武器,用自殘的方式向你炫耀勝利,你又是何等的傷懷。
所以祁凡哭了。爲孟偉彬哭了。
孟偉彬也一定是想哭的。
無論是十年前拋棄陳年的那一刻,還是十年後找到陳年的那一刻。
祁凡演的人是孟偉彬。
所以也只有祁凡懂孟偉彬。
然後在旁觀者的一頭霧水和經歷者的心知肚明裡,祁凡站了起來,他滿布淚痕的臉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只有星星點點的亮光泄露着主人的情緒。他踢開周遭所有攔着他的阻礙,像是發了瘋的朝着相反的方向跑!
與之相伴的,唯有黑暗中不停後退的光影、和風聲……然後就在這場無聲的奔跑中,突然響起了一聲刺耳的剎車聲,然後鏡頭一轉,就轉到了被車燈打亮的、帶着驚恐的、滿布淚痕的一張臉。
那是小m的臉。孟偉彬的臉。
也是……祁凡的臉。
到此,故事落幕。
而演繹着這個故事裡最重要的那個人的祁凡,也在袁顧打板的那一刻轟然倒地。
他承受不住了。無論是陳年的感情還是孟偉彬的感情,對於祁凡來說都太沉重了,他們的事情便是當作故事都有鬱結,何況自己親身演繹。
祁凡沒再回頭跑,沒再演小m回去看見不該看見那一幕的場景。
故事到這裡,已經足夠難堪。
袁顧懂,所以袁顧打了板。
故事到這裡,就夠夠的了。
而倒在地上的祁凡則是接着流淚,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就是哭啊哭的再也停不下來,可是祁凡覺得舒服。他把他心裡那種揮之不去的壓抑感,都哭出來了。
然後在他淚水朦朧的視線裡,看到了一雙向他走來的黑皮鞋。
祁凡承認那一刻,他心裡是有所期待的。
所以當他擡頭看見來人的時候,他心裡纔會那麼悵然若失。
是袁顧。
不是……別的人。
以前袁顧真心瞧不上祁凡,即便祁凡演技真心萬里挑一。可現在,袁顧不那麼想了,他佩服祁凡。祁凡是真正拿命在活的人,他敢把自己的最美好最柔軟的東西給別人,不像世人重耳賤目,重難輕易。
他給了,就沒想收回來。
所以他活得美好,活得自在。
袁顧把祁凡從地上拉了起來,遞給他一塊手帕,然後抱着祁凡的肩膀拍了拍他的脊背。
“以後若有什麼難處……儘管來找我。”
這是袁顧的承諾。
也是袁顧給祁凡的獎賞。
可祁凡只是笑着搖了搖頭。
要是祁凡這麼活是爲了跟什麼人要什麼東西,那他就不是祁凡了。
只是當祁凡擡起頭來的時候,就看見陳年和孟偉彬一起向他走了過來。陳年的身上披着孟偉彬的那件大衣。
很顯眼。
“祁凡,你沒事吧?”
陳年走在孟偉彬前頭,先一步扶住祁凡的胳膊,露着人畜無害的表情,說着這世上最殘忍的話。
“沒事。”
祁凡搖搖頭,儘量露出來一個笑。
“既然沒事,那咱們接着再拍?”
其實陳年明白袁顧打板的意思,他知道袁顧是想把故事卡在這裡,可是陳年不想。他是這部戲的編劇,這是他的故事,在這個故事裡,他得爲所欲爲。
不然不就白費苦心了麼。
“不拍了,這場戲就這樣吧,夠了。”
祁凡把陳年扶着他的胳膊撥開,看着陳年那雙歷經十年仍自明亮的眼睛。
“夠了,真的夠了。”
像是在強調什麼的樣子,祁凡又說了一遍。
“不夠,怎麼會夠呢?小m怎麼可以不親眼看着小n萬劫不復呢?他得看着,得好好看着,還不能光看一遍,他得一遍一遍的看,翻來覆去的看……您說是吧,孟總?”
陳年的神態一如從前,卻讓孟偉彬拌着嘴又拌着心,孟偉彬只能靜靜地看着陳年,說不出話來。
“夠了,真的夠了!”
祁凡的聲音裡帶着點兒倉皇的意思。可陳年卻不打算放過這裡的每一個人。
“誒呀,祁凡你這是怎麼啦?不就拍個戲嘛,袁導演拿我本子的時候,可說過不動我劇情的話,這戲,咱得接着往下演,一丁點兒都不能刪。”
“陳年……”祁凡還想說點什麼,卻被袁顧一下子拉到了身後,
“結束了,都結束了,這戲不拍了!”
袁顧在片場發火的事情不少見,可爲了護着什麼人而發火的事情卻是從來沒有過。袁顧現在真是煩了陳年,畢竟是陳年把他牽扯到這件事來的。天知道他跟這事本來一毛錢的關係都沒有,現在卻被陳年弄得如此臭名昭著!
他這是找誰惹誰了!
“陳年,我跟你說,得饒人處且饒人,你是放過別人也是放過自己。”
袁顧是真心不想理陳年了,拉着祁凡離開後,又對着整劇組的人吼了一聲。
“收工!”
倒是直到祁凡的身影消失不見,仍舊有一雙眼神在死死跟隨。
“怎麼,捨不得了?”
陳年轉過身子來擋在孟偉彬的身前,也擋住了孟偉彬看向祁凡的視線。
“其實祁凡真的懂你,特別懂,我都有點兒感動了。我記得有一次,他還是我助理的時候,他偷偷在片場裡試戲,演你。”
陳年說到這裡的時候,臉上又帶上了那種笑,讓人覺得遍體生寒的那種笑。
“演你……半夜驚醒的那場戲。”
陳年說到這裡又不說了,像是專門吊人胃口臨了又不說的調皮鬼。儘管孟偉彬伸長了脖子很想聽下文。
“孟總,我們玩個遊戲吧……玩個,李代桃僵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