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兒雖還想在進言,卻也不敢強辯,只得點頭稱是。
林老夫人又問了金巧生辰八字,見金巧伶俐乖巧,倒也有幾分喜歡,賞了兩套衣裳,兩個小金錠子,便吩咐下去歇着,等展眉病好來請安,在一併帶過去。
金巧隨着李星兒出來上房,臉上露出失望之色。
李星兒瞧見,正色道:“老太太準了,便是好兆頭。這天底下的男人有幾個不吃腥!你去做了丫頭,多在他身上下些功夫,還愁他不求着去討你!自古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倒比直接做妾要強。”
金巧聞言,臉上方露出喜色。
李星兒冷哼道:“如此沉不住氣,怎堪當大用。那賤人精明之極,你自己可當心些!”
金巧心中一凜,連忙賠笑認錯。跟着李星兒回房,按捺住滿心急迫,等展眉病好。
展眉只是一股急火,吃了幾劑清熱散火之藥,也就漸漸好了。
這日正在房中躲懶,地下燒着地龍,與銀月玉鏡二人在房中說笑。五兒進來回道採青前來探病。
展眉微微一嘆,忙請她進來,讓在地龍邊取暖,又端上滾茶來。
幾日不見,採青越發瘦削,臉上眉尖若蹙,神情又添愁苦。
展眉上次對她十分冷淡,微微有些歉疚,只說道:”我不過是有些着涼,這麼冷的天何苦特意跑來。“
採青正喝口茶,聞言忙站起來,輕聲道:“長嫂如母,我不能親自侍奉,總該過來看望。”
展眉讓她坐下,溫言道:“你怎麼又瘦了,冬衣可放下去了?”
採青點點頭,翻起衣袖讓展眉觀看。
展眉見那棉衣粗針大線,棉絮頭還露在外面,且極薄,衣袖中的手腕,更是纖薄若紙,心中十分不忍。
笑着道:“我素不耐冷,今年便多制了幾件,家常也穿不完,你若不嫌棄,便挑幾件回去穿可好?”
採青面上一紅,細聲道:“大嫂厚賜,我怎會嫌棄。”
銀月早去內室中翻尋,半晌抱出一大包衣裳。
採青瞧去,只見青金閃雲紋斗篷一領,白狐皮羊羔裡斗篷一領,織錦棉襖,大紅羽紗棉襖,緞面皮領大襖各一件。另有幾件厚緞長裙。家常出門都可穿。
採青眼圈一紅,推辭道:“大嫂疼惜之情,採青領受了,着實用不了這許多。”
展眉笑着道:“我胖了些,這些都已穿不下,你比我瘦削,應能合身。”
說着指那大紅羽紗棉襖對銀月道:“服侍三少奶奶換上,我瞧瞧。”
銀月點頭答應,忙上前服侍採青,採青連稱不敢,便寬去外衣,脫下所穿棉襖,套上新衣,銀月低頭爲其整理,忽從採青懷中掉下一物,骨碌碌滾到展眉腳邊。
展眉拾起一看,卻是孩童所穿虎頭鞋,雖只長不到一寸,卻是用極爲上等的雲錦所制,上面金線滿繡,便連鞋底,也繡滿了細密的花紋,一看便知費了極大的心思。
此物被採青貼身所帶,想來是十分珍惜。
展眉託着小鞋,含笑問道:“好精緻的小鞋,三妹妹爲誰所制?”
採青聞言望去,見展眉掌中託着的小鞋,面色一白,眼淚便如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不停滾落。觀之令人不忍。
展眉心知有異,輕聲問道:“可是我不該問?”
採青接過小鞋,緊緊貼在臉上,靠着展眉雙膝,哀哀的喚了一聲:“大嫂,我心裡好苦啊。”
便哽咽難言,哭的雙肩抽動不止。
展眉見她雙肩聳動,肩背處骨節分明,瘦削的身子抽成一團,耳中聽她哀哭不止,心內也是酸楚難當。
以手輕撫其背,柔聲說道:“有什麼難處,說出來也痛快些。總放在心裡,瞧你痩成什麼樣子了。”
採青懺哭道:“我自幼父母雙亡,老太太可憐我,將我與採蓮彩萍一起買來,取名採青。見我還算穩重,便指給遷遠做房裡人。我一個丫頭,能有此造化,我已經心滿意足。”
展眉只不做聲,知她內心委屈已久,需要發泄一番,靜靜聆聽她道:“遷遠對我也很是體貼,不久我就有孕,遷遠對我更是加倍呵護。那段日子真是我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光。”
採青說到此處,神情中透出些許甜蜜,隨即面色黯淡,繼續道:“中秋家宴上,二嫂打破了老太太心愛的翡翠琉璃盞,怕受責怪,便推到我身上,她平時便欺負我慣了,我雖分辨,奈何她剛產下敏行不久,正是受寵。老太太不聽我解釋,罰我在佛前下跪贖罪。我又委屈又害怕,當夜便小產了,那紅紅的血流了一地,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還沒出世,就沒了!”
展眉越聽越是心驚,見採青臉上現出狂亂之色,全不似平日溫順恭謹之態,只喃喃自語道:“我恨死自己,我連自己的孩子也保不住,我不配當娘。我那可憐的孩子,我爲他繡的這些肚兜,小鞋,他連穿都沒穿過,他連孃的面都沒見上,聽孃親口叫他一聲孩兒都沒聽過,連孃的撫摸都沒受過,就這麼無聲無息的沒了!”
聽到此處,房中衆人無不心酸難忍,眼淚撲簌而出,盡都悄悄拭淚。
採青握緊那隻小鞋,臉現柔和之意,輕聲唱道:“嬰仔嬰嬰睏.一眠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眠大一尺.搖子日落山.抱仔金金看.子是我心肝.驚你受風寒”
採青如在夢中,只輕輕的反覆吟唱,彷彿那小小童鞋便如孩兒一般,寄託她滿腔慈愛。
展眉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雙手緊緊摟住採青,熱淚滾滾而下。
採青一驚,猶似在夢中醒來,又見展眉傷心落淚,鬆開手中小鞋,勉強笑道:“瞧我,好好的惹您傷心。”
展眉拉着採青坐在自己身邊,拿出帕子替採青與自己拭淚,輕聲安慰道:“也別太過傷心了,好好將養,日後還會在有的。”
採青苦苦一笑道:“沒有了,那日我小產之後太過傷身,大夫說從此不會再有身孕了。老太太可憐我,便將我扶了正。我不怪別人,都是我命苦。”
展眉心中方纔明白,遷遠雖是妾室所生,卻也不至於只娶個丫頭爲妻,卻原來其中有這等隱情。
那日她忽然出言頂撞李星兒,顯是積怨太久,一時忍耐不住。自己卻還疑心她另有目的,真是大大不該。當下心內歉疚之情大盛,只是不便開口明言。
只安慰道:“你有什麼難處,只管與我來說,我便幫不上你,總能爲你開解開解。”
採青一一點頭答應,兩人又說了些閒話,採青見展眉神色溫和,方放心辭出。
展眉兩日來連聽如此悲慘事情,心中大不是滋味,悠遠進來,見她滿臉淚痕,又溫顏勸慰一番。
展眉心中隱憂,又無法對悠遠明言,每日裡只是沒有精神,稱病不見人。
李星兒卻急的每日裡吃睡不安,總不能人還在病中,就把金巧塞過去。只得逐日查問展眉病情,倒惹得衆人猜測。
足足過了十來日,展眉方纔病癒,去給林老夫人請安。
李星兒聞訊,藉口去探望展眉,急急的帶着金巧也趕去上房。
囑咐金巧在外間候着,自己去見展眉,假意上前問候道:“大嫂可全好了,我想去探望,又怕惹大嫂煩悶。”
展眉見她殷勤,心中暗暗警惕,口中與她淡淡的敷衍。
李星兒便回身對林老夫人說道:“大嫂身子弱,還要多幾個人照顧纔好。”
展眉聞言,知她不會平白好心,淡淡一笑道:“我素來喜歡清靜,有銀月玉鏡儘夠了。”
李星兒眉頭一皺,隨即又換上笑容,望着林老夫人說道:“大嫂雖如此說,老太太可要做主多疼惜些。”
林老夫人點頭道:“多個人服侍也好,我替你瞧好了個丫頭,模樣性情都好,今兒正好你來了,順便帶回去使喚吧。”
李星兒聽說,笑的眉眼一彎,親自出去外間喚金巧進來。
金巧跪地磕頭道:“金巧見過大少奶奶。”
語氣雖恭謹,那一雙眼睛,卻放肆的很。
展眉瞧着她,只見她皮膚白皙,身量苗條,確是清秀可人。只是眉梢眼角之間,隱隱透着些嫵媚與乖戾之色,又見她打扮的與衆丫頭不同,一身綢緞,便知她絕沒做過下人。
李星兒咯咯笑道:“這可是孃親自挑選的,大嫂可要體會孃的一片苦心。”
展眉目光閃動,心中已知這金巧名義上是丫頭,暗地裡定是有別的想頭。
展眉心中暗怒,只是林老夫人既然也有此意,勢必不能再推,否則倒像是自己悍妒。
當下淡淡一笑,說道:“起來吧,既是老太太看好你,你以後就與銀月玉鏡姐妹相稱吧。”
李星兒聞言,心中暗罵展眉老奸巨猾,聽起來象是看重金巧,與銀月玉鏡並肩。實際上卻將她的身份確定,只能是個有體面的丫頭。
金巧卻渾然不解這其中奧妙,見展眉如此說,喜笑顏開,連連磕頭稱謝。
展眉略坐了坐,便推說身子不舒服,先回房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