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因爲有人給機器下毒
那場與圖丘查的搏鬥中充斥着對感知的摧殘、失序的時間與悲劇性的分散。
在某一個轉換與動盪的紛亂間隙裡,佩圖拉博手中緊緊拉住的黑袍忽而斷裂,與亞空間引擎角力的工匠轉瞬掉進橫跨空間的洪流,和他分別落入乳白油霧瀰漫的網道兩極。
他的鐵環軀殼霎時割出千百道滲透星神碎片碧綠光芒的裂痕,意識亦在脫離莫爾斯咒言防護的同一微秒間陷入昏暗。
而他的甦醒則是一段漫長的過程。
起先,他軀殼內的重力傳感裝置開始提醒他已經被一個穩定的重力場俘獲,而視力與聽力等擬人感官則仍在休眠。他落進一種高密度的液態實體,憑藉對水流方向的分析和有限但足夠的感知攀上岸邊。
當佩圖拉博被某種未知的、以寬刃刀爲武器且輕型裝甲上具有諸多尖刺的武裝力量帶走時,他確認自己的機械身軀在亞空間、網道和現實的三重漂流中遭受了不輕的損害。
他的嗅覺系統恢復運轉的時間先於剩餘感官。
已知與未知的化學物質帶着濃郁的迷幻性從他尚且潮溼的身體表面擴散,與血液腐爛後的氣味迭加出強烈的刺激性,甚至足夠燒燬較爲脆弱者的神經系統。這令佩圖拉博不禁皺起眉毛——正是此時他發現自己面龐上的一部分仿生皮膚已經開始脫落。
被帶到手術檯後,他的聽力漸漸恢復。低沉而嘶啞的囈語用陌生中似有半分熟悉的腔調在他周圍低聲環繞。數個毫秒的分析後,這套語言系統終於和莫爾斯曾經提及過的一種文字類別得到對應。
靈族語。一種獨特的複雜語言,不同字母在不同場合含義相左,肢體和表情皆可成文。
莫爾斯提過他會說這種古老的異形語言,佩圖拉博開始後悔他應該早些學習起來。
不過莫爾斯此時身在何方?
當他的視覺感知仿生神經終於完成自我修復,他看着那個蒼白而瘦弱的尖耳生命,其身體經過複雜改造,深藍藥劑順着骨骼的走向刺入體內,脊柱被錯誤拉長並從尾部開始上升,最終纏繞在頸部周圍,與諸多華貴而異樣的珠寶一齊鑲嵌在肩部。
靈族指揮着血肉與另類機械的結合體在他受到拘束的身體上注入不同藥劑,他的一根早已在錯誤傳送裡變得將要掉落的手指被拆除。
那雙眼白變作碧藍底色的眼睛專注地凝視着他,企圖從這一罕見的巨人身上攫取更多的痛苦精華,作爲某種輔助精神迷醉與昇華的佐料。
必須要說的是,佩圖拉博從那雙古怪眼眸的倒影中,見到自己緊皺的雙眉得到了舒展,面部殘存的仿生皮膚則牽引出一個似有還無的微笑。
畢竟,他甚至能夠感受到那些藥劑是如何順着自己體內金屬架構間的空隙,一路被重力引導着落到身體底部,再順着先前於混亂的傳送中割破的數個裂口,漸漸滴到地板上。
在這鐵塑的鋼鐵軀殼中,絕無痛苦可言。
他開始考慮脫困的問題,想念自己強大的原體之軀。他試過聯繫他的主體,當然,失去實際由莫爾斯支持的對話系統,這次嘗試沒有奏效。
佩圖拉博開始從眼前靈族不算清醒的混亂語言裡學習着這一古老種族的語法,在血肉機械的運作中判斷並鑑別此地科技的成果。
這是一個緩慢而困難的過程,是徹底在佩圖拉博先天具有的知識儲備之外的新知。
他像無知的凡人一樣學習着這個陌生的異形世界,在這一面對未知的流程中,佩圖拉博心中奇異的平靜讓他突然對莫爾斯當年的教導涌起感激。
脫身的契機來得比他預期要早。在一根針刺透過鋼鐵胸骨的間隙完成穿刺後,那塊沉寂的星神碎片終於遭到了足夠的觸動,一股爆發性的力量將現實剎那間拆解成量子的虛織雲網,接着是對微小粒子糾纏規律的篡改,以及能量在這一過程中的大範圍爆發。
一個不存在的時間間隙過去後,他從手術檯上滾落,見證着靈族貴族宅邸內的大量物質遭到星神碎片能量爆發時的摧毀。
他從可以找到的書籍中試着揣摩本地的語言體系,做出對日後行動的規劃。
這裡殘存的關於惡毒的可怖技藝的記錄沒有觸碰他的心靈,在他過往的征戰之中,古老黑暗科技時代延續而來的技術中總有與此地奉爲珍品的謀殺伎倆類似的手法。
他爲之震撼的,是本地保存的許多關乎末日的預言,和華美文字中關於全境隕落的暗示。在這些記錄中,一名邪神的誕生變得有跡可循。
佩圖拉博閱讀他能習得的內容,直到一個披着各種皮革縫成的僕從找到他,骨頭被改造得過分缺失,皮膚鬆鬆垮垮地兜住骨骼。他懷抱某種貴重的物品,謹慎的行動裡包含着一種令人作嘔的卑微,和對強者與痛苦的臣服。
他從僕從口中再次確認他所在的位置:在飢渴的她誕生後,古靈族帝國重要港口科摩羅如今陷入大規模的無主混亂,衝突與火併無處不在,野心家趁機在頹廢的社會中搏取冰冷的一席之地,而此地正是科摩羅外圍一片小型附屬區劃。
另外,這裡是懷亞特家族的宅邸,已死且看起來沒人會去將他復活的住宅之主曾與科摩羅現存衆多教會中一個名爲甦醒者教會(cult)的渺小組織交好,以避免捲入大型家族與教會的衝突。
“拿來。”
佩圖拉博從僕從手裡得到他保存的那件教會珍品,發現這是一件獨特的工藝品,類似鐵匠所親手打造的精密武器,以單純的機械結構擊發內置的晶片,比起實戰裝備,造型上雕刻的月型與長刀標識證明了它的確是一件藝術之作。
“這是……”佩圖拉博希望他沒有弄錯這些靈族的信仰。
他發現此地的靈族似乎存在兩種不同的信仰體系:一個重要的流派是對諸多享樂與縱慾上走得過遠的先行者產生的黑暗繆斯崇拜,模仿他們的惡行與殘酷;而更加古老的對靈族諸神的崇拜,則在飢渴者誕生時受到了大規模的蔑視——因爲曾經的萬神殿虛弱到無法庇護一個種族。
“沙伊梅什?威萊斯?伊尼斯?你的教會信仰誰?”佩圖拉博問。
“不是,”僕從不安地回答,“他們不太一樣。”
“解釋這句銘文。”佩圖拉博讓僕從到他身邊,把作品拋給對方,繼續剝離那些不太規整的皮膚。
他寧願把這些爲在人類社會中保持美觀而用的仿生皮全部去除,也不想渾身耷拉着一堆麻煩的障礙物。
“瓦爾之月將會誕生龍。”僕從說,不時看一眼佩圖拉博的金屬身體,習慣於絕對服從的眼神中閃爍着一種漸升的熱情。他對佩圖拉博的認識似乎正在轉變。
佩圖拉博短暫地沉默。瓦爾,這個名詞只在他找到的一本野史話本里出現過一次,並被描述爲“帶來靈骨秘密的鐵匠”。
他的思維在高速的推導裡得出結論,即甦醒者教會罕見地仍然對一個古老的靈族工匠神抱有信仰,而他本人如今內含超凡能量源的鋼鐵身軀則似乎類似……
他不希望繼續思考下去。
但假如他必須在如今弱小而一無所有的狀態中,活在這黑暗與墮落的陌生都市,直到他找到帝國,或者莫爾斯找到他,那麼或許他將不得不借助一部分異形的力量。
“大人,”僕從呼喚了他,他口中吐出的每個詞彙都讓佩圖拉博對靈族語言有了更多的瞭解,“我還有一條消息要彙報。”
“說。”佩圖拉博點頭。
僕從嚥了一口口水,表情上倒是增添了別樣的興奮和光芒,“教會裡在談論,最近有的血伶人好像和一個奇怪的……名叫陰謀團的微小組織有些協作。據說一個被稱爲血腥侯爵的怪物,正爲此事在尖塔間飛行。”
“好。”佩圖拉博不動聲色地將這些全新的名詞記在心中。“此事容後再議。首先,我想見到你說的教會。”
——
莫爾斯認爲在網道中進行一次漫長的徒步行走是一種堪稱愚蠢的體驗,尤其是當步行者還必須全力拖着一個掙扎不已的亞空間引擎,蹣跚地扭打在時間倒錯的空間夾縫,用盡手段不被這莫名其妙的玩意拽走。
不知是否該稱作倖運的是,在佩圖拉博與他分離後,不再靠近星神碎片的圖丘查也逐漸地迴歸平靜,最終沉寂成它起初的模樣,即一顆悄無聲息的巨大完美球體,在亞空間中靜靜漂浮。
莫爾斯沒有找到縮小這顆古老種族造物以方便攜帶的方法,儘管這東西讓他難得地怒火上升,他仍然不想破壞其內部結構。
他動用一個十分粗暴的簡便方法,即拖着圖丘查在網道中前進。
這裡的道路未經勘探,或者說未經人類勘探;有些區域窄到只允許一人同行,有些地方則足以邁入一整支艦隊,且地形之複雜難辨幾乎難以描述,莫爾斯有數次懷疑他是否在此處迷失了方向,或者網道在他轉身的那一剎那改變了構造。
追尋着他尚能感應到的意外分離的佩圖拉博的蹤影,他儘快地在蛛網般交錯的隧道中摸索道路——他能感受到時間的流逝稱不上正常,但在失去對照的前提下,莫爾斯無法判斷他到底錯過了多少已逝的時刻。
他的前進終止於和一羣五彩繽紛的古怪異形的相遇。
這些靈族身着彩虹般色彩多變的全息服,亮色珠寶、斑斕亮片、與條紋清晰的斑點花格和他們輕靈的華麗縱躍一併組合出極爲炫目的視覺效果。
而他停步的理由是,這羣靈族正依次跳下他們色彩鮮豔的艦船,向他徑直走來,好似早已在此等候多時。
迎接他的首名靈族面戴一副刻有笑紋的骨白麪具,扎着一束與綵帶混編的高馬尾。在他身後,一位頭戴天藍兜帽,面部被反光的漆黑鏡面遮擋的纖細靈族輕盈地跟隨。
“昔我教派詠默言,織星紡線繡錦綸,古謎隱顯悄示跡,汝註定爲局外星……”
“你們是什麼戲劇演員嗎,靈族?下了舞臺就不會講話?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觀看一場拙劣的演出上。”莫爾斯在語言的間隙裡打斷了對方。他使用了帝國的低哥特語,知道對方聽得懂。
在某種意義上,他能感覺到靈族隱藏在面具後的觀察,而刻意被編排到不易解讀的語句,則同爲觀察的一部分。
“戲劇演員?”爲首的靈族品嚐着這一詞彙,在原地駐足。他歪了歪頭,似乎對這一新的稱號產生了不小的興趣。“這也許將是一條未來的道路,在通向終焉之日的長路上,吾等的舞蹈不會停止。”
他忽而淺淺地彎腰伸手,動作精準如久經磨練的醫師,卻又流暢優美如蝴蝶的振翼,或飄旋的落葉。在面具之後,一雙濃妝裝點的眼睛安靜而直白。
“請與我們同行,空白的虛無之人,我們正要離開道路,前往幽暗之都,爲我們的血親表演我們新排的劇目,將隕落的回聲與浩劫的前調,奏響在上界的靜默深處。”
“我認識伱們嗎,靈族?”莫爾斯問。
“你所尋找的半神容器就在科摩羅,虛無者。”靈族首領有節律地說,“而且,是的。遵從逃離隕落的笑神指引,我們早已相識。”
莫爾斯站在原地,須臾,他拋出一個詞組:“努凱里亞的留言。”
首領歡快地笑着,開始環繞他行走。他的同伴們也跟隨其首領,有幾個結對握手,輕快地旋身共舞,也有獨身一人者,步伐沉重卻迅捷,繞行至莫爾斯身後;不同的行動結合色彩大膽的服飾,自然地組成一曲雙層的輪舞。
當他們再次站定時,那架銀帆藍線、繪有撲克標記的奇異飛艇已經在莫爾斯面前敞開艙門。
“這個東西呢?”莫爾斯向圖丘查點了一下頭。
“儘可將其栓於艦尾,虛無者。你是我們的貴賓。”首領頑皮地指向飛艇的尾部,帶着他的同伴一路蹦跳着回到艦船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