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林可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他,似乎在研判着什麼。在她那瑩澈的眸子地注視下,竟令項毅沒來由地有些緊張,簡直不知道該說上些什麼纔好了。
倒是她先開口了。“我是林可,你是———”
“我叫項毅。”他忙答道:“項羽的項,毅力的毅。”
她的脣邊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我麼,叫寧可。是寧採臣的寧,可以的可。”
她這顯然是在套用他的語式,可見她這個人很有一點幽默的,並不像外表表現的那樣冷漠。這讓項毅感覺輕鬆了不少,說話也利落了一些。
“原來,是那個寧啊!”他恍然。
“怎麼?有問題嗎”
項毅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弄錯了,一直以爲你姓森林的林呢!”
“哦?”寧可微微一擡眉。“項先生認識很多姓林的人嗎?”
“也沒有認識多少了。”項毅含糊着。心裡不禁暗暗驚異於她的敏感。
“你———不趕時間嗎?”他沒話找話地。
“沒辦法,這雨老是不停啊!”寧可無奈地。“怎麼走?”
“打個的吧。”
寧可搖了搖頭,沒有啃聲。項毅愣了一下,就有些明白了過來:她一定是捨不得那個錢的。對於生活的艱辛,項毅瞭解得並不是很深切,他的家庭環境雖然不如顏立國那樣優越,但也一直是中等水平,他並沒有在物質上有過太多缺乏,工作後的薪水也是超過了一般的工人階級,又不用養家,雖說還是不能隨心所欲地揮霍,但也從來沒有過要節約那幾塊錢的念頭。他此刻之所以還呆在“茶廬”不走,並不是真的就走不了,而是自己想刻意留下來罷了。真不敢設想寧可的經濟又會是怎樣一種情形呢?就那麼的不堪嗎?連偶爾坐個出租車都不敢?!項毅想象不出來,卻能體會到她的爲難。生活,對於一個年輕的母親而言真的是非常不容易的吧!
氣氛有一點沉重了。現實,實在是讓人高興不起來的。
項毅轉移話題:“你學了多久的古箏?是音樂學院畢業的?”
她神色有些暗淡地搖了搖頭,只回答了他的第一個問題。“有十幾年了吧。”
“十幾年!”項毅驚歎了,“那是從小就學起了?”
寧可點了點頭。“是我外公教授的。”
“原來是家學淵源啊!”
“什麼家學淵源?”寧可苦笑了一下。“如果外公知道我會靠古箏在酒樓茶肆謀生的話,大概,當年就不願意教我的了。”
她說話很斯文,用詞也雅,並不同於時下那些出口就成髒的時髦女孩,聽着相當讓人舒服。可那調子總是有些灰灰的,想必是經歷過很多不愉快。項毅想問,又覺得未免有些交淺言深,就按耐住了好奇,故作誇張地問:“你的技法是屬於什麼派別呢?華山派?還是衡山派?”
寧可不禁莞爾,“項先生真是幽默!這又不是武俠小說,什麼華山、衡山的?”
“武俠不是,但你可是高手呵!”項毅也不知道自己幾時變得風趣起來了。
“高手談不上,只是學了一點點山東箏派與浙派的皮毛而已。”
“果然是名門正派呢!”
寧可又笑,眉宇間不再有那抹苦澀了,她整個人變得柔和起來。不知道爲什麼,項毅看見她的笑容自己的心情也隨之好了不少。
“你今天彈的是什麼曲子?不像是平時那種通俗型的啊!”
“哦,是一支傳統的曲子,叫作《梅花三弄》。”
“《梅花三弄》?是古曲嗎?我還以爲只是瓊瑤的電視劇的名字呢!”
寧可嘆了口氣,似有幾許遺憾。“古箏本來就是應該彈奏這樣的曲子的。”
“那你就多彈彈這樣的曲子好了。”
“但這樣的音樂———沒有市場。”她輕嘆:“古調雖自愛,今人不多彈。”
“怎麼會沒市場呢?”項毅把這些天才惡補起來的音樂知識拿出來“賣弄”了:“現在像你這種會彈奏古典樂器的人是很時髦的,組合也特別的多,像國內的女子十二樂坊,國外的理查德·克萊德曼、馬克西姆都走的是這樣一種古今合璧的路子,這種新形式的音樂才使得古典的東西容易被人接受吧!”
“也不盡是如此罷。”寧可輕輕地搖了搖頭。“時髦的東西或許是會紅上一陣子的,可也意味着馬上就會被淘汰的。真正懂得的又有幾個人?這於音樂而言並不是好事情。”
“你不認可通俗的音樂?”
她似乎很有了點談興。“也不是啦,我也喜歡王菲、席昂·迪翁的歌啊!我從來就不覺得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有什麼高下之分,音樂就是音樂,各有各的韻味,但當民樂成爲了所謂的新民樂,那就是另外一種東西了,至少已經不算是純古典了。這就好比是現在那些旅遊景點的仿古建築,挺像是那麼一回事兒的,可總是少了點味道,是缺少了些文化底蘊和歷史感罷,就彆扭了。”
“可音樂太古典也實在不是普通人容易接受得了的啊!”
“這倒也是。”寧可嘆了口氣,“其實像我這樣的人還不是在‘新民樂’嗎?哪有資格說什麼呢?”
“新民樂也很好聽的。”
“可新民樂終究是某種妥協吧!”她有些無奈地說:“而妥協總是有些令人感到遺憾的地方。”
這話讓項毅深有同感,不禁點頭。“妥協真的不是一件好事情。”
“可誰又不曾妥協呢?”此時,寧可反而有些豁達了。“成熟的標誌之一就是懂得妥協吧,而有很多時候妥協也的確是維持平衡的好辦法,只要,我們自己有個一定的尺度就行了。”
“尺度?”項毅問:“什麼樣的……”
他還沒有問完,就被人打斷了:“雨停了!雨停了!”
寧可看了一眼表,臉上流露出了一抹焦急。“那———我就得走了。”
走出了幾步,她又停了下來。“我都忘了,我是來感謝項先生的。真是謝謝你常常來聽我的古箏了!”
項毅沒想到她平日裡那樣一副冷淡淡的、根本就沒有注意自己的樣子,竟然是明白他來“茶廬”的真實用心。原來,她的觀察力是如此的敏銳,心思是如此的細膩的。
“我———”項毅有點臉紅了,彷彿被揭穿了什麼秘密似的。“我只是順便,順便吧!”
“那就謝謝你的順便了。”她誠懇地說。
說完,她就很快地離開了。剩下項毅獨自坐在那兒發着愣,他又有了一種恍如夢幻的不真實感。怎麼?他居然就這樣正式地認識了寧可!這出乎意料得讓他有了幾許不敢相信了,意外的同時他又抑制不住地很有些喜悅和興奮。雖然這一次他們也只不過是認識了,談論到的也只是一些關於音樂方面的話題,但項毅卻很有些“收穫”的感覺。畢竟,他們已經算是“熟人”了呵!而且,寧可比他想象中的更易於接近,更有深度。
從此,項毅來“茶廬”的次數就更多了。他坐的還是那個老位置,喝的還是淡淡的綠茶,聽到的還是古箏曲子,看到的還是那樣一個寧可,多的只不過是他和她的友誼。
說確切一點,他們之間實在也算不上是什麼友誼的。首先,他們的見面只限於“茶廬”這一個地方,除此之外是哪裡都沒有去過了,他們所謂的交往也就是寧可看見他不再只是瞟一眼,而是向他微笑致意一下了,或是在她休息的間隙會坐在他的對面來一起喝上幾口茶水、聊上幾句罷了。而且,他們聊天的內容雖然很廣泛,也很隨意,但寧可卻總是恪守一點:絕不涉及各自的生活。她從來就不問項毅是什麼家庭背景、做的是什麼工作、結婚與否……大有一些“只談風月,莫論私事”的味道。項毅自然也就不便問及她的某些情況,對於她的種種也就無從得知的了。儘管,他對她是那樣的好奇,很想多瞭解一些關於她個人的事情,但他就是不怎麼敢去探究。是的,項毅的確是不敢,接觸多了,他就知道了寧可並不是外表上那麼拒人於千里之外,其實她是相當溫婉而又親切的一個人,甚至也是有着風趣、活潑的一面的。她的話並不是很多,但非常善於傾聽,偶爾表示一下的意見又相當的客觀,往往是一語中的的,這表明她是一個閱歷、內在都是極爲豐富的人,可她這種豐富又並不同於何姍姍的世故或林曉露的那種成熟,並不張揚,也沒有咄咄逼人的壓力,只能讓人有種受益非淺和善解人情的感覺;又或許是因爲了寧可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的緣故,她的年齡雖然是比他的小,卻在許多時候顯得更像是一個大姐姐似的,對他的態度是體貼的、又帶着點縱容的味道。所以,項毅覺得與她聊天、相處都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是,在她的身上卻自有一種凜然不可犯的傲氣與不可探究的光華,並不那麼尖銳,卻總能讓人感覺得出來這種氣勢來,讓人不得不尊重她。這使得項毅心裡隱隱地就有了幾分怯意,不怎麼敢冒犯她了。而且,他也不願意去惹她的不快,他可並不想失去她這樣一個特別的朋友的。因爲這樣,他們之間的交情就始終只能停頓在一個點上,就是連稱呼都是客客氣氣的“項先生”、“寧小姐”的,並不能更進一步地加深了。
時間一長,項毅對這種淡若清風的交往就有一點不甘心了,渴望能有更深切些的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