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項毅的記憶中,這個城市是很難得有這樣晴朗的夜晚的。
夜,令白日喧囂的街道變得靜謐而空曠起來,也讓那些花花草草盡情地把自身的香氣散發出來,再經那微微的、暖暖的風一渲染開去,春天的氣息就更加的濃烈如酒了。尤其是那夜空,一如絲絨般純粹的深藍色上,竟然有一點又一點的星星在閃爍着,而不像平時那般黑氣沉沉地令人感到壓抑。
就在這樣的夜晚裡,項毅獨自走在這空蕩蕩的街道上,想怎麼走就可以怎麼走,一點也不用像往常那樣要顧忌車輛啊、行人啊、警察啊……此時此刻,這街道、這夜晚彷彿只是他一個人的私有財產似的,他是完全可以恣意妄爲的。或許,是因爲有這樣一個想法,又或許是體內酒精的作用,他就有些孩子氣地開始在人行道上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跳來跳去的,那個穩重內斂的項毅已經蕩然無存了。但即便是這樣,項毅心裡還是體會不到什麼自由的感覺,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溫馨和愜意感,他心裡除了舊有的疲憊、倦怠之外,更多了幾分沮喪。近年來,他的心境大多是被這種情緒所籠罩着,而在今天晚上, 這樣的感受尤爲強烈了,甚至到了一種即將要爆發的地步。
項毅知道,這都是剛纔那場同學會惹的禍。
不知道是出於什麼樣的緣故,這些年很是流行同學會、同鄉會之類的玩意兒,雖然那些文人、學者們把這樣的現象稱爲是“懷舊情結”,都是一副非常欣賞,非常贊同的態度。但項毅對此卻是很不以爲然的,他總覺得那種人爲地把那些幾年、乃至幾十年沒有聯繫的舊識故交通過七拐八彎的曲折渠道挖了出來,又頗費周章地聚到了一起來的做法很是彆扭, 然後就在觥籌交錯之間應酬一番,把各自最爲光鮮的一面展現出來給人家評判、去羨慕,而窩囊的一面則諱莫如深。那簡直就是很虛僞嘛!這樣所謂的同學會不僅是很破壞了舊日的印象不說,也談不上多少情誼可言,還被塗抹上了一層濃重的功利色彩,真的讓項毅感覺很是不舒服。所以,他在參加了幾次這樣的聚會之後,就對於什麼同學會採取了能避就避,能推就推的態度了。可是,這一次的同學會卻是項毅自己主動來參加的。
因爲,這次的主辦者是顏立國,而參加的同學中還有———林曉露。
顏立國是項毅從小就玩到大的鐵哥們。他們的父母就是中學時代的同學,後來插隊又在同一個邊遠山區,並且都是在那裡敲定了自己的終身大事的。又幾乎是同時回城、同時結婚、同時有了小孩……雖然,交情也不是很好,但是,因爲了他們有那麼多的“同時”,也就有了一種特殊的、割不斷的情愫,總是時不時地有着來往的。這樣的感情倒延續到了他們的下一代身上,得到了更進一步地發展。所以,項毅雖然是直到了高中才與顏立國成爲同班同學的,但他們的友情卻是開始於穿開襠褲的年月。如果要說到“朋友“這個詞兒的話,項毅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顏立國無疑了。儘管,項毅後來又認識了N個朋友,但顏立國始終是他心目中的第一。他們之間是幾乎沒有什麼秘密可言的,那感情就真的是猶如親兄弟一般。
而林曉露呢,亦曾經是項毅心中的第一,甚至是唯一。但是,那又是另一種情形了。項毅和林曉露的緣分之深是與顏立國的完全不相上下的。不同的只是,兩個人的性別迥異罷了。除了大學,林曉露就一直是項毅的同學。說穿了,這也並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情,他們住在同一條街上,年齡又是相仿的,順理成章地就該在同一個幼兒園、小學、中學讀書了,至於他們總能分在同一個班上,也不是很稀奇的事情,項毅和其他的幾個老同學也是如此的情況的。在有十幾年的時間裡,項毅是一點都沒有留意到這個巧合的,自然也沒有怎麼注意到林曉露這個人,在初中三年級以前他唯一感興趣的東西只有籃球,班上那些女生到底都長得什麼樣兒、誰又是誰,他都不是分得很清楚的,同學兼鄰居的林曉露也不過是一個名字及模糊的影子而已。
可是,項毅這種對於異性的懵懂卻在剛讀初三的一個下午結束了。具體的日子項毅記不清楚了,但林曉露在陽光裡那個恬靜的微笑卻特別清晰、特別悅目地留在了他的記憶裡,從此就揮之不去了。那天放學後他們班和隔壁班有一場籃球賽,項毅作爲主力隊員從頭至尾都在場上馳騁,他奮力地拼殺着,盡情地發揮着,完完全全地沉浸在一種男子漢的雄心壯志的滿足感之中。終於,那場比賽以他一個漂亮的三分球決定了勝負。項毅就成爲了同學們眼中當之無愧的英雄,尤其是女生們,對他的崇拜在那一刻達到了極至。她們近乎狂熱地叫着他的名字、向他投來愛慕的目光、圍着他唧唧喳喳……對於這些,項毅只是覺得很麻煩,他一言不發地擺脫了那些女生想去教室裡好好的休息一會兒。剛走到走廊上,他就看見了林曉露,她靜靜地站在那兒,一看到他就遞上了一條大毛巾和一杯水,然後,她靜靜地微笑着說了一句:“快擦擦汗吧!”。本來,林曉露是班上的生活委員,做這些也是很理所當然的。可就是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就那麼幾秒鐘,項毅的心卻被深深地打動了,覺得她是刻意地等在那裡,關心着自己的。而她那有如百合花般的笑顏竟然是那樣的美,那樣的動人!
自那以後,雖然在項毅的眼裡,大部分的女生還是那種咄咄逼人、神經兮兮的奇怪動物,但有一個女生卻開始變得不同起來。這個人就是林曉露!她闖進了項毅的心裡面去了,而項毅也像中了某種魔法似的,一雙眼睛就定在了她這個人身上。她的姓、她的名字,她那瓜子臉、大眼睛、長頸項,她那嬌弱的性格、文靜的談吐、沒有聲音的微笑……在項毅看來無一不是美點了,就連她那並不是太優異的成績都成爲了她的一種優點,讓他回味無窮。隨着對她注意的增多,他就越是爲她所吸引,也就越來越希望自己能夠令她另眼相看了。因此,項毅除了在功課上力爭優秀以外,在球場上也更加地起勁,只要是有林曉露的身影,項毅的表現就是加倍的好,進的球就特別的多了。反之,只要沒有林曉露,他就會意興索然,沒有一絲一毫出風頭的慾望了。儘管項毅對林曉露有着如此強烈的好感,但他並沒有具體的分析清楚過,也沒有具體的採取過什麼行動,甚至於連一句帶有感**彩的話都沒曾說過。初三那一年,就在項毅這種青澀的少年情懷中忽忽地過去了。
在中考那樣緊張的時候,他兀自還在擔心着,怕上了高中就不能再和林曉露分到一起了,可很巧、也很幸運的是他們又在同一個學校,甚至還是同一個班裡了。他就不能不有些迷信地認爲這是一種天賜的緣分了,這在無形中又增加了他對林曉露的特別感覺,他開始有了想向她告白的衝動。同時,又因爲大了一歲,他的身體發育有了很大的不同,某些常識範圍也擴展了許多;同性的同學又不免良莠不齊的,就常常有些猥褻的笑話、書籍和圖片流傳開來了,女生,成了私下裡最讓男生們津津樂道的一個話題。項毅自然也是常常聽到或看到了一些這類的“違禁品”,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顏立國又是個熱衷於此的人,關於女生,甚至是女人的議論尤其的多,他所描述的那些景象讓項毅既感到新奇,又覺得有些羞恥。但總的說來,是給他的心理造成了不小的衝擊,使他突然地瞭解到了很多男女之間的奧妙,他的心態就不再像以前那麼單純了。他原來好端端的皮膚開始冒出許多小痘痘來了,晚上也老是睡不着,翻來覆去地折騰,腦海中總是想着林曉露的種種樣子,他的心就跳個不停,渾身的血液都沸騰得幾乎要燃燒起來了。平時,他一看到林曉露,就會面紅耳赤、支支吾吾地像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這時候的林曉露就不僅僅是項毅喜歡的小女生了,更是他想要撫摸和親吻的對象,是他那些各種各樣春夢中唯一的女主角。好在,這種紊亂的情緒因爲高考的壓力而有所減輕。緊張的學習氣氛幾乎讓所有的人都喘不過氣來了,哪裡還有閒功夫去想入非非呢?等到高考結束又開始擔心結果了,在對前途未卜的恐慌中,林曉露在項毅心中出現的次數就不是那樣的頻繁了,但她依舊是他眼裡的一顆晶瑩的露珠,是他心中的最美。
後來,項毅拿到了北方某個大城市政法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就連顏立國也可以進入一個二流美院去畫抽象畫了,偏偏林曉露卻不幸落榜了,待業了一段時間才進了銀行作了代辦員,終結了項毅能夠繼續與她同窗的緣分。但他並沒有如何失望,上大學以後就主動地和林曉露建立了通信聯繫。頭兩年,還你來我往地魚雁不斷的,在字裡行間交流着人生啊,理想啊之類的觀點,在寒、暑假期間也會見上幾次面,雖然彼此都沒有說破什麼,但心裡的那種意思卻都是心照不宣的,很有一點“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美妙意味。但漸漸地,信件就少了起來,項毅倒是堅持不懈地每週一封的寫着,可林曉露也不知道是工作太忙呢,還是些別的什麼原因常常是三、四封信才肯回復那麼一封了,而且是越來越簡短,泛泛地就像是新聞通訊稿似的,找不到一點個人的感情味道。這讓他直覺非常不對勁,開始惶惑不安起來,待項毅好不容易地熬到放假回家,想和林曉露捅破那層窗戶紙的時候,她卻不見了!聽那些老同學傳言,她竟然是到澳洲留學去了!關於她是怎樣做到這一點的,說法很多,有說是因爲她有個表姨在那邊的、又有人說她是傍了個大款的、更有人說她根本就是過去嫁人的……具體的情況誰也不清楚,項毅也就不得而知了。但那種被拋棄的打擊卻是份外沉重的,可以說是他平生最大的失敗了。這令項毅在此後長達兩、三年的時間裡都很不是滋味,總是沉陷在“爲什麼”的疑問和不甘之中難以自拔。就連那向來有些大大咧咧的性格也起了變化,彷彿在一瞬間成長了似的,他多了些深沉和含蓄,少了很多的開朗。可是,不管項毅是怎麼樣地去猜度、怎麼樣的悵然,怎麼樣地無可奈何,總之,在一連好幾年得不到林曉露絲毫消息的情況下,項毅的心思不淡也得淡了,林曉露就像是一個解不開的結似的,既然解不開,就只有放在心底的某一個地方不再去理會了。慢慢地,項毅偶爾想起她來,也可以做到水波不興似的聳聳肩了,然後,就能從從容容地忙他自己的事情去了。林曉露這個人就和那些所有失去聯絡的老同學一樣,在項毅的生活中徹底地消失了,彷彿從來也沒有存在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