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七娘子約我來此,是爲了那對夜明珠嗎?”亭中,常歲寧於石凳上自行坐下後,開門見山地問。
長孫萱倒未坐下,微有些訝然地看向那少女。
片刻後,倒也從容點頭:“正是。”
她看着坐在那裡的少女,擡眉道:“你那對夜明珠我很喜歡。”
她顯是有意借這似要爭搶之言來試一試對方的態度, 但不料對方很平靜地道:“我也很喜歡那對珠子,我喜歡的東西從不拱手讓人。”
長孫萱定定地看着那少女——所以,這就要與她直言宣戰了嗎?
此刻又聽那少女語氣隨意地說道:“但我只喜歡珠子。其它的我都不喜歡,也不想要。”
長孫萱怔了一會兒,對上那雙並無敵意的眼睛,她微一揚脣:“我不要珠子, 我只要其它的。”
常歲寧拿“如此甚好”的神態點頭:“那便要看長孫七娘子和貴府的本領了。”
長孫萱不置可否,站在那裡將信將疑地看着她:“你當真不與我爭?”
別太喪心病狂了。
他端起茶盞:“且不說非是你想換便能換的,縱然當真換得了,常娘子也不可能同意此等荒謬之事。”
長孫萱訝然一瞬,繼而抿嘴一笑,這次是真的笑了。
她輕一聳肩:“那我便愛莫能助了。”
段氏只是坐在那裡扶額。
想到那些傳言,長孫萱狐疑地看着她:“那是因爲不喜歡你的全被你打跑了吧?”
旋即又不免有些惋惜:“但可惜,咱們現下不適合做朋友。”
那就她來換常娘子好了!
類似的辦法還有很多,總之只要她肯自損,此事便困不住她。
長孫家對“她”使過許多手段,而她和彼時與她綁在一起的明後,手上也並不乾淨。
在她眼中,政治之爭無對錯,各憑本領而已。
但“她”生來也並非就是名正言順的嫡子儲君,或許生母位份低微的“她”,纔是那個不自量力先出手相爭之人。
自女兒迷上了常家娘子後,此事已無需她開口,女兒儼然成了她的嘴替。
“叫他自己悟去。”段氏瞥兒子一眼:“待會兒歲寧到了,如何說如何做,且看他自己如何選。”
再不濟,她現下去將大致剛喪失了繁衍權的明謹揪出來再揍一頓,轉頭去做姑子應當也能脫困。
魏妙青也跟着鬆口氣,同時悄悄看向自家兄長——哼,兄長還猶猶豫豫呢,殊不知連出力的機會都沒有。
魏叔易似未聽到,只靜靜吃茶。
魏妙青皺眉:“爲何?”
“……我有一個雖然狡猾卻可趁虛而入的好主意!”魏妙青眼睛發亮地道。
但因爲她有一位格外真摯無保留的朋友,得以有了更周全的辦法,現下無需自損便可脫身了。
常歲寧也含笑點頭:“是啊,說不定會有機會。”
長孫萱便掩口笑出了聲來。
“這麼快便有對策了?”段氏既訝然又安心許多:“如此再好不過。”
就算拋開兒子這一層,她與這小姑娘格外投緣是真,縱是做不成兒媳,她如今也是真正將人當做了自家孩子來看待的。
她對外向來只有端莊矜貴,天真的一面皆被藏在了長孫氏嫡女這光鮮體面的外衣之下。
……
“這可都是我爲了阿兄在話本子上現學的,現下看來,倒是白費功夫了。”
她問的隱晦,但眼底的關切是不加掩飾的。
偏與她面對面而坐的少女卻像是打開了話匣子,此刻上半身微傾向她,又壓低聲音問:“你當真不想做這太子妃嗎?還是你自認爭不過我,才放棄了這念頭?”
“打算已經有了,對策也定下了。”常歲寧含笑道:“夫人放心便是。”
局勢總是變幻莫測的,日後之事誰也說不準。
常歲寧糾正道:“要與長孫七娘子相爭之人不是我,也不會是其他任何太子妃人選——”
“往前倒不知你這般好學。”魏叔易垂眸去吹茶,慢悠悠地道:“況且,我何時說過我心悅常家娘子了。”
常歲寧搖頭:“當真不想。”
然只他自己知道,他心中並非如表面這般不爲所動。
“我乃天子近臣,得陛下器重信用,需守此君臣之義。”魏叔易道:“此事縱旁人做得,我卻做不得——”
“那你來此見我的第二個原因呢?”長孫萱追問。
她沒什麼真正交心的好友,與那些貴女往來不過是爲了維持人際關係而已。
常歲寧輕“啊”了一聲:“這麼一說好像也是。”
只是後來才漸知,她從來都不是替自己贏的。
“胡說些什麼。”魏叔易好笑地打斷妹妹的話:“此事莫說常娘子同意與否,單說我之身份,便做不得此事。”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連試都不試,問都不問,怎知一定行不通?”魏妙青將怒其不爭寫在了臉上:“阿兄白生了這聰明腦袋,精明傲氣過頭了,做什麼事都要算計來算計去!”
“陛下又不是非得讓常娘子做這太子妃不可,又不是沒有旁的人選了!”魏妙青心一橫:“不然你去告訴聖人,我願意去做這太子妃!”
“喜歡一個人就該將自己的真心和誠意全押出去,先叫人家看清了心意再說!”
認真瞧了瞧她,長孫萱不由道:“沒想到你還挺討人喜歡的呢。”
況且在與長孫氏和三皇子的相爭中,她是贏的那一個。
聽得這格外誠實的“雖然狡猾”與“趁虛而入”等字眼,魏叔易看向妹妹:“怎麼個狡猾與趁虛而入?”
守在亭外不遠處的長孫萱的女使一直留意着亭中情形,此刻見得自家女郎神態,不禁感到費解——女郎怎還嬌嗔上了呀!
“算計?”魏叔易聽得忽而一怔,他算計什麼了?
這頗自大的回答叫長孫萱又是一怔,而後有些好笑地問:“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
“見敵人才需要格外當回事,你我又不是敵人。”
對上那雙輕鬆的眼睛,魏叔易心中莫名生出兩分未來得及參與的空落之感。
“你這都是哪裡學來的歪理——”
“至於爲何來此,原因有二。”常歲寧道:“其一是因我不想樹無謂之敵,與其不清不楚,不如當面說開此事,也當結個善緣了。”
常歲寧也很好笑地反問:“那你還問我?”
魏妙青氣結:“阿孃,咱們往後乾脆別管他了!”
他倒是憑着那點聰明勁兒將一切都算得清清楚楚了,可除了原處打轉能有什麼用處?
魏叔易眼中仍有好笑之色:“那你說說,喜歡一個人,當如何?”
許是今日見到的少女與旁人都不一樣,同對方說起話來分外舒服,莫名叫她有了傾述的慾望。
又聽那常家娘子很不謙虛地道:“喜歡我的人向來很多。”
“在此時此處對我不利,便等同是對自己不利,我想長孫家教出來的女郎,應不會連這點利害關係都想不透。”
“那總好過阿兄做膽小鬼,連將心意擺出來都不敢!”魏妙青氣道:“我看阿兄爲了這點顏面得失,守着自己從阿孃肚子裡帶出來的心高氣傲,怕是能將這心意藏到七老八十!”
她在做長孫家的女兒這件事上,一向都是很合格的。
長孫萱:“?”
魏叔易:“……”
“話說回來,你既無意太子妃之位,也無需同我試探什麼……那爲何還答應來此處見我,便不怕我對你不利嗎?”長孫萱此時有些好奇地問。
相反,她覺得身爲女子可以大大方方說出自己嚮往高處的“野心”,是一件很灑脫倜儻的事。
二人此時的立場矛盾而尷尬,若走得太近,對彼此都不是好事。
“我便知道……”魏叔易含笑看向常歲寧:“區區小事豈能難得倒常娘子。”
又道:“但願你口中的‘由得了’是真話。”
合着她爲這次見面準備良多,對方卻只是順道來見她一見?
“你未免太不將我當回事了吧?”女孩子有些不滿。
這一刻,女孩子流露出了從未示於人前的坦率與天真。
長孫萱輕“啊”了一聲, 點頭:“這倒也是。”
“那倒不必了。”常歲寧道:“若叫聖人察覺我與你們長孫氏裡應外合,我便要有大麻煩了。”
她雖的確喜歡這常家娘子,對方是甚少讓她覺得頗投緣、想要靠近之人,可她並不至於被這份好感衝昏了頭腦。
段氏面上對待兒子的嫌棄之色一掃而光,忙讓人將常歲寧請了進來。
段氏屏退了女使,才低聲問起了常歲寧:“……關於那未來太子妃的傳聞,歲寧你如今可有什麼打算沒有?”
今日喊兒子來,也並非就是爲了所謂“趁虛而入”,而是真正想幫着一起出出主意。
魏叔易愈發覺得好笑了:“你這分明是賭鬼之舉。”
段氏一時不解,卻還是立即拉起了少女的手:“那咱們去內間說話。”
旋即,她也坐了下去。
結善緣?
長孫萱抿嘴笑道:“這善緣你算是結上了。”
常歲寧深以爲然地點頭:“是啊,區區小事。”
支着耳朵在聽亭中對話的長孫家女使聞言更是瞠目——女郎怎還表白上了呀!
長孫萱確定了面前的少女不曾撒謊,便道:“也是,當太子妃很麻煩的。”
“可不就是處處算計嗎?算計在聖人面前的得失,算計常家娘子的迴應,還要算計若被常家娘子拒絕後的自身顏面……阿兄,真正喜歡一個人不該是這樣畏手畏腳,只在原處算計得失的!”
“我之所以問你,是因料定你會答, 你很是身不由己。”女孩子的語氣莫名平易近人了些, “如此我也好試着幫一幫你啊。”
同一刻,鄭國公夫人段氏處,除了與母親同住的魏妙青之外,前來請安的魏叔易也在。
他有心想要問一問她打算如何解決,或許,他可以幫她權衡分辨是否可行,或是幫她想出更妥帖的辦法呢?
但他剛要開口時,卻聽那少女與他母親說道:“我有一事需單獨同夫人講。”
常歲寧點頭,與段氏一同進了內室。
說起來,她在做李效時,與長孫家也算積怨頗多, 長孫家有意扶持三皇子,便視“她”這個太子爲死敵,明槍暗箭未曾有一日停下過。
說罷纔回過神來,自己竟連母儀天下這種鬼話都冒出來了?
長孫萱自覺失言,面上微熱,略有些不自在地警告道:“你可不許笑話我。”
長孫萱眼神微動:“我當然知道。”
常歲寧只笑了笑, 未有深言。
常歲寧:“人活在世,有真心想做之事是好事,有什麼好笑話的。”
真正與她相爭的是聖意。
常歲寧也有點喜歡這位長孫家的七娘子。
“但日後說不定會有機會的。”她看着常歲寧,眼底含着期待的笑意。
此時,有女使傳話,道是常家娘子到了。
而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她已不是李尚也不是李效,對面前這小姑娘便也沒什麼牽連敵對之心。
“可如今聖意在你。”她望着那張平靜坦然的姣好臉龐,問道:“爭與不爭,由得了你嗎?”
“不過我不怕麻煩。”長孫萱微揚着下頜, 眼中有神采閃動:“我自幼便想着,將來可以像長姑母一樣母儀天下。”
“噢,這倒也是……”
長孫萱“哦”了一聲:“那我便當你是在誇我了。”
“阿兄不妨去與聖人說,咱們魏家與常大將軍府私下早已有議親之舉,如此既能幫常娘子解了燃眉之急,兄長也能……”
“其二麼……”常歲寧道:“因鄭國公夫人邀我前去說話,去她那裡恰好經過此處,便順道來見你了。”
“由得了。”少女點頭,語氣篤定又輕鬆。
“可還是有什麼爲難之處嗎?”段氏握着常歲寧的手,未急着坐下,先壓低了聲音道:“若有難處,只管與伯母說一說。”
常歲寧輕搖頭,道:“我昨夜夢到長公主殿下當年藏箱之處了。”
段氏意外地瞪大了眼睛,險些驚呼出聲:“當真?”
她的那些孤本話本、年少時的全部身家,及殿下的諸多心尖之物,有重見天日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