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結論般的話語落在阿爾藍耳中,又如一記重錘,將她心中那被仇恨凝結成的冰牆狠狠砸出了一道裂痕。
長久以來,她的心海被這堵冰牆覆蓋,讓她幾乎看不到牆外的任何事物。
此時這道裂痕出現的一瞬間,她最先有的感受竟然是恐慌。
她低下頭,再搖頭:“不可能,我親眼看到玄策軍圍住了我的部族……”
見她神態,常歲寧無意再就此事多言,只道:“事到如今若你執意自欺欺人,那也隨意。”
這句話讓恐慌中的阿爾藍突然忿怒,似乎撞到了名爲宣泄的出口:“……你憑什麼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
她掙扎着站起身,通紅的眼睛裡有淚光閃動,失控地質問道:“你知道親眼看見家人和族人們被屠戮後的情形是什麼感受嗎!”
“我也並非不明事理之人,我部族中固然有人蔘戰,他們戰死無可厚非!可是那些婦孺老弱……他們有什麼過錯?我阿孃和阿弟,他們究竟何錯之有!”
常歲寧靜靜看着她,忽而問:“那嶽州染疫的百姓呢?他們何錯之有?”
阿爾藍因激動而顫抖晃動的身軀猛地一靜。
常歲寧再問:“你望部無辜族人的命是命,嶽州百姓的命,便不是命嗎?”
阿爾藍怔怔了一瞬後,再次咬牙切齒道:“你們盛人……都該死!”
“好啊。”常歲寧道:“那你便去好好看看,你口中這些都該死的人,是不是真的個個面目可憎——”
見有人走進來,阿爾藍下意識地後退:“你要幹什麼?”
常歲寧眼底一派冷然:“怎麼,敢殺他們,不敢見他們嗎?”
阿爾藍跌摔在地間,薺菜上前爲她解開了腳上的繩子,她卻掙扎着往角落處縮去,她試圖反抗,但身上的暗器毒物全被搜走了,被拽起來的一瞬,她開始失聲尖叫:“不……我不去!放開我!”
常歲寧看着滿臉恐懼的阿爾藍,道:“讓她好好看看。”
折磨人的法子有很多種,使其流血是一種,令其恐懼也是一種。二者本無輕重之分,端看哪種更對症了。
阿爾藍很快被薺菜塞上馬車,待來到數裡外安置患疫百姓的地方後,又被薺菜從車上強行拖拽了下來。
阿爾藍掙扎着,尖叫着,不願前行半步,但根本別不過薺菜的力氣,她發瘋般喊叫:“我不要看他們……我爲什麼要看這些該死之人!”
她帶來的動靜很快引來衆多百姓的目光。
薺菜押着她往前走,她越掙扎便走得越慢,兩側的棚屋裡擠滿了百姓,一道道視線看過來,大多帶着不解。
而那些不解的眼睛,大多有着飽受病痛折磨的痕跡,有人躺在棚屋裡痛苦呻吟,有人抱着懷中啼哭的孩子輕聲哄着,也有人抱着膝蓋低聲啜泣,不知是爲自己還是旁人。
而這些人在聽到阿爾藍的聲音後,都擡起來頭看了過來。
對上那一雙雙眼睛,阿爾藍髮狂般的喊叫聲不受控制地堵在了嗓子裡,突然發不出聲音了。
她不想再招來更多這樣的注目,但是隨着她安靜下來,周遭的一切都變得太過清晰,讓她避無可避。
阿爾藍的身軀在微微發顫,但仍舊不屑地嗤笑,試圖讓自己保持冷靜麻木,不停地告訴自己——只不過是一羣盛人而已,盛人全都該死!
在她未見到這些人之前,她一直是這樣勸服自己的。
可是面對面的相見,眼睛觸及眼睛時的感受,終究是不一樣的……人的眼睛太過擅長傳達苦難,覺知苦難。
那些飽受折磨的眼睛讓他們不再只是一個籠統的人數,不再只是冰冷的“盛人”二字。
他們是人,是活生生的、卻正在被迫死去的人。
阿爾藍已經太久未能正視作爲“人”的覺知了——
自從跟隨李獻之後,她便未曾再與任何人建立過親密深入的關係,她無親亦無友,沒有可以說話的人,沒有可供思考對錯的餘地,日夜只與仇恨爲伴,心海也被仇恨牢牢冰封。
偶爾,她會突然自噩夢中驚醒過來,那短暫的恍惚間,是她爲數不多的“自察”之時,她那時會意識到——大仇得報之時,或許也是她毀滅之日。
可此時,大仇尚未得報,反而連她一直堅信的真相都突然變得模糊了……
此刻清晰的,只有眼前衆生的煎熬之象。
一座棚屋後,有一名覆着面紗的年輕素衣女子,蹲在角落處抱膝低聲哭泣,哭音低而顫慄,帶着無能爲力的挫敗。
她身旁,有一名少年半蹲身,拿低啞的聲音寬慰她。
二人皆是無二院醫學館裡的學生,年紀都很輕,本爲救人而來,卻日日目睹着不同的人在眼前死去。
但留給他們難過的時間並不多,很快有人急聲喊“大夫”,二人又疾步離開此處。
再往前走去,終於遠離了那些棚屋,阿爾藍剛覺可以喘息一二時,隨着被薺菜往前一推,她一個趔趄之下,再擡起頭之際,只見前方火光刺目,空氣中瀰漫着怪異的燒焦氣。
這時,又有兩人擡着一具屍體走來,阿爾藍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只見那是一張還很年輕的清秀面孔,穿着破舊的長衫,全身上下唯一鮮亮的顏色,便是他緊緊攥着的右手中那串顏色鮮亮的珠花……不知是來自家人還是心儀的女郎。
阿爾藍突然想到,自己也曾將腕上的銀鈴贈予情投意合的少年,那個少年也死在了那一天。
焚燒屍體的大火在夏夜中格外灼熱,見又一具身量還未長開的屍身被投入火中,阿爾藍猛地轉頭,面色蒼白地擡腿往一旁躲避而去。
薺菜沒有再押着她,只跟在她身後,由她往前走。
僅被鬆了雙腳的綁,雙手仍被縛在身後的阿爾藍走出數十步,前方的去路便被阻攔。
這條小路是從原本的雜亂草叢中闢出來的,路的盡頭是一隻只整齊擺放的陶罐,大多罐子上都貼了姓名,一眼望去,數百隻不止。
一個約六七歲,扎着兩條辮子的女孩抱着一隻陶罐走來,小心地擺放下去。
陪同她過來的婦人擦着淚,提醒女童:“再給你阿孃磕個頭吧。”
女童端端正正地對着陶罐慢慢磕了三個頭,不知是不是還無法理解生與死的差別,從始至終都沒有哭鬧。
婦人要帶她回去時,她卻仍跪在那裡,擡頭看着婦人,道:“嬸子,我想我阿孃了,我想再多呆一會兒。”
婦人眼眶酸澀,看了眼棚屋的方向,那裡顯然還有需要她照顧的人,她遂點了點頭,彎腰摸了摸女童的腦袋,交待女童早些回去,便離開了此處。 女童就跪在那裡,看着那隻小小的罐子,似乎不懂替她遮風避雨,抱着她揹着她的孃親,怎麼就變得比她還小了。
看着那小小的背影許久,阿爾藍似乎是累極了,垂着頭,跌坐了下去。
女童聽到動靜回頭,見到阿爾藍,小聲問:“你也來找阿孃嗎?”
阿爾藍怔怔擡頭,昏暗中,女童烏黑的眼睛裡不知何時盛滿了眼淚,轉回頭時,稚嫩的童音裡也有了哭意:“瘟疫真壞!”
真壞……
孩童淺薄的二字言語,卻如一把尖刀,突然扎進阿爾藍心頭。
是啊,真壞啊。
她在這般大的時候,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日後會成爲一個這樣壞的人吧?
作爲族中的天才,阿爾藍是被寵着長大的,她從小到大從未離開過南詔,也從未經受過值得一提的磨難,因此要比同齡人更加天真。正是這份天真,讓她很多時候不具備獨立分辨思考的能力。
那個女童終於開始發出哭聲,阿爾藍不敢去看,倉皇地移開視線,卻又被不遠處的火光刺痛了眼睛。
距離似乎無法阻隔那灼人的熱浪,她就這樣被烤灼着,直到心中那已滿目裂縫的冰牆開始快速融化倒塌,顯露出了心海模樣,那裡血流成河,有族人的,也有無辜者的。
她恍惚間覺得,那些鮮血正在奔流而出,將她周身都染成了煉獄般的猩紅。
這時,有人得知了阿爾藍的身份,尋來了此處:“……就是她助韓國公制造了嶽州瘟疫!”
質問聲和罵聲忽然涌來,阿爾藍眼神空洞,被薺菜從地上拉了起來。
“壞人!”
一團泥巴突然砸在阿爾藍身上,她回過頭,只見是那女童站了起來,滿臉恨意地盯着她:“妖怪!”
阿爾藍眼睫微顫,轉回頭來,被薺菜拖着離開了此處,重新塞回了馬車裡。
和來時不同,這一次的阿爾藍十分安靜,沒有一點響動。
“想清楚了嗎?”
還是那座棚屋,常歲寧看着被帶回來的人,出聲問。
阿爾藍呆坐在地上,沒有說話。
常歲寧看了她一眼,對薺菜道:“給她一個時辰的考慮時間。”
就在薺菜覺得自家大人今日的脾氣格外好時,只聽轉身離開的常歲寧補充道:“每隔一刻鐘問她一次,一次不答,便斷她一指。”
一個時辰下來,十根手指還能剩兩根,夠用了。
薺菜周身一凜,應聲下來,喊了一名女兵進來。
她們皆不是嗜好殺虐之人,但此刻別無選擇。因瘟疫而死的人太多了,她們的心軟與同情無法分給始作俑者哪怕絲毫。
常歲寧未曾走遠。
月色寂靜,阿爾藍又哭又笑的聲音格外清晰。
直到斷至第三指,棚屋內才傳出痛苦的嘶喊聲,但那份巨大的痛苦似乎又並不只是源於肉體的疼痛,甚至這份肉體的疼痛似在彌補消減着某種更加難以忍受的靈魂痛楚。
常歲寧漸聽出,那人像是在自求軀體之痛。
半個多時辰過去,嘶喊聲逐漸無力。
阿爾藍微微抽搐着伏在地上,面上沒有一絲血色,通身皆被汗水打溼,左手五指全被斬下,骨肉模糊。
就在她疼得即將失去意識時,常歲寧走了進來,垂眸道:“可以說了嗎。”
阿爾藍無力再擡頭,聲音顫慄地道:“我有一個條件……”
常歲寧沒有嗤笑她的不自量力,而是道:“說來聽聽,之後我若心情好些,便考慮答應你。”
話中之意十分明瞭,只要瘟疫可以被撲滅,她的心情自然會好起來。
一縷月色自棚頂的縫隙間灑落,迎着這縷月光,阿爾藍努力地擡起了臉,張了張咬破出血的嘴脣,說出了她的條件。
常歲寧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轉身離開了此處,讓人請了喬玉綿,孫大夫,以及幾名資歷深厚的醫士過來。
接下來兩日,孫大夫將自己關在藥房中配藥,每日唯一見的人便是喬玉綿。其他醫士們的意見,也多通過喬玉綿傳達到此處。
孫大夫曾經應對過一場瘟疫,而在阿爾藍說出製毒經過之前,衆醫士們在多日的救治之下也已累積下了諸多寶貴經驗——猶如置身一片荊棘林中,於迷霧中反覆探尋出路,在遍體鱗傷之下反覆試錯,不肯退卻地往前走了大半,於是當這迷霧散開時,得以清晰地看到了正確的那條路,便只需向前奮力狂奔了。
第三日清晨,不眠不休的孫大夫推開藥房的門,臉上現出了少見的喜色,剛要說話時,卻見藥房外圍着近百名醫者,都在等着他出來。
“……”孫大夫收斂神態,往後退了一步,把手中藥包塞給徒弟,低聲道:“……一日兩服,試試看。”
此藥性相對猛烈,需先有人試服。
喬玉綿等人選了十名病症嚴重的百姓,在徵得他們的同意之後便開始試藥,左員外也在其中。
兩日後,喬玉綿哭着來尋常歲寧,一向淑靜的喬家女郎,鞋子都跑丟了一隻。
“寧寧!”赤着一隻腳,身形消瘦的喬玉綿滿臉的淚,卻綻開大大的笑,說出來的話語再簡潔不過:“好了!”
常歲寧轉頭看過去,只見喬家阿姊身後,那輪夏日驕陽格外熱烈卻不再灼人,蟬鳴聲也突然變得不再刺耳,反而動聽起來。
心情好了,是這樣的。
常歲寧回以一笑,滿眼粲然,卻是先道:“我這便讓人給阿姊買新鞋去!”
喬玉綿低頭看了眼自己赤着的腳,忙將它藏到裙角下,莞爾擡頭間,向常歲寧重重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