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右節度使恍然之下,又遺憾於自己空跑一趟,若他早知崔大都督去了別處爲貴客餞行,還能跟過去蹭一頓酒,湊湊熱鬧呢。
熱鬧常有,但與崔大都督有關的熱鬧卻是罕見。
隴右節度使看了眼天色,現在去趕這場熱鬧顯然是來不及了,只好帶人在此處休整等待崔璟回來。
五十里外,亮着火把的一處軍營中,爲孟列餞行的宴席已經準備妥當。
幾名剛忙完手中事務的部將正往設宴的帳內趕去,路上有人咽起了口水:“……今晚託貴客的福,咱們也能沾沾酒氣了!”
龔鬥道:“想什麼呢,壓根兒沒酒!”
“我今日分明見焦先生令人抱了好幾罈子酒過去!”
“備是備了,但貴客說他不飲酒!”龔鬥也略遺憾:“焦軍師又叫人抱回去藏起來了。”
“焦軍師怎地恁小氣……”
幾人短暫遺憾了一下,有人想了想,便也說道:“……不飲酒也是好事,這位貴客八成也是不想壞了咱們的軍規。”
“不愧是常節使身邊的人,要麼說人家得常節使重用呢?”
又有人壓低聲音道:“這叫啥?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天生就適合跟咱們玄策軍做親家!”
說到這裡,又有人神秘兮兮地低聲接話:“我瞧這位姓蒙的先生……這些時日可沒少打量咱們大都督,明裡暗裡倒像是在相看女婿。”
“咋的,老丈人看女婿來了?”龔鬥瞪起眼來:“可這位也不是老丈人啊。”
“說老丈人的確不妥當……”有武將回憶着那位蒙先生的狀態,絞盡腦汁,終於想到了一個更爲貼切的形容:“乍一看,倒更像是……大戶人家的管家婆子相看姑爺來了!”
還得是那種沉着精明,洞若觀火,矜貴得體……身份等同半個主子的管事婆子!
經他如此一通形容,衆人只覺對此事的認知更加清晰了,好似已看到了自家大都督從身體髮膚到舉手投足間,皆被對方嚴格審視評價的畫面。
但凡換個人家,他們且不至於感到如此壓力,畢竟自家大都督稱得上無可挑剔,可一想到那頭是同樣無可挑剔、且是曾拒絕過大都督的常節使,大家不免還是緊張起來。
哎,好人家的門,歷來不是那麼容易進的,哪怕是大都督也不行。
因此,今晚此宴,必要打起十二萬精神來爲那位貴客餞行。
大家合計着,宴上無酒,已稍顯短缺,斷不能再無樂聲……於是火速定下一人拍鼓,一人獻舞,以此助興。
龔鬥無甚拿得出手的才藝,待到帳中時,便伺機擠到了與孟列相鄰的位置上坐下,專門照料貴客在宴上所需。
龔鬥這份照料,多體現在倒茶這件事上。
席間以茶代酒,孟列每每放下茶盞,龔鬥便殷勤地替他將茶水滿上。
茶盞始終保持滿杯狀態,而龔鬥則始終保持滿血作戰狀態。
察覺到那雙始終緊盯着自己手中茶盞的眼睛,孟列幾度欲言又止,只覺如此熱情,多少有些叫人難以消受,他甚至有些不太敢端杯了。
但孟列亦知曉,這是待他格外重視的緣故。
而這份重視,不單是因爲他此番帶來了七百萬貫,更是因爲他家主人的身份,以及——
孟列微擡眼,看向主座上首的青年。
他是今日聽到了一些消息後,臨時決定明日動身趕回江都的,而這青年則立即趕了回來爲他餞行。
伴隨歡快動聽的鼓聲,以及武將們豪邁的舞姿,帳內燈火搖曳不定,但那青年的眉眼依舊足夠清晰可見,這份有別於常人的清晰感源於上好的骨相輪廓,亦源於那份獨一無二的清冽貴氣。
絕佳的皮相,絕佳的骨骼,絕佳的氣態——孟列在心底滿意點頭。
雖說樣貌乃身外物,能力與內裡修養更爲重要,但不可否認的是,生得好看的人在側,既可賞心悅目,舒緩心情,亦可增長食慾,實乃居家必備。
孟列這段時日,的確是在暗中觀察崔璟。
崔璟之名,孟列在京師時便如雷貫耳,又因對方掌管着玄策軍,自然便更加多了一份留意,但那些瞭解只停留在表面。
而此次於孟列而言,是想好好地看一看,那個讓他家殿下“情願相欠”之人,究竟都有哪些過人之處。
孟列內心最深處雖並不喜與人交際,但不喜卻非不擅——多年從商的經驗讓他很有識人之能,曾爲暗衛的經歷,則讓他很擅長自細微處着手觀察事物。
孟列的觀察並非毫不遮掩的,但崔璟行軍多年,有着異於常人的敏銳覺知,此刻哪怕帳內喧鬧,他亦能察覺到孟列投來的目光。
孟列在此處停留已有月餘,這目光對崔璟來說已不陌生,但依舊令他緊張侷促,雖說表面不曾顯露分毫,但內心早已坐立難安。
這些時日,每每被孟列隱晦觀察罷,於晚間歇息之際,崔璟常會突然坐起身來,靜思自己白日裡是否有言行不當之處——實是這輩子都不曾如此謹小慎微過,一身反骨儼然成了反省之骨。
這時,坐在下首的元祥舉起杯盞,向自家大都督和一衆同袍們辭別。
看着自顧開始辭別的下屬,崔璟覺得,這亦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不辭而別,因爲他這次依舊不曾說過要讓元祥跟着回江都去……
但大家都普遍習慣了。
衆人以茶代酒爲元祥送別間,有武將起了一句哄:“……元祥自然要一同回去的,虞將軍說過,元祥是咱們大都督的陪嫁來着!”
那武將說罷哈哈大笑起來,並悄悄留意孟列的反應。
然而孟列毫無反應,甚至喝了口茶。
於孟列而言,他雖暗中打量,卻並無替自家殿下表態之權,自然不適宜流露出任何明確的態度。
虞副將見狀,朝那武將道:“……我看你是喝多了!瞎說什麼呢!”
那武將忙做出兩分神志不清的醉態,然而轉念一想……今日喝得根本也不是酒啊!
但也只能硬着頭皮往下演,乾笑道:“……久沒沾茶水了,猛地一喝,這茶倒也醉人哈哈!”
四下衆人哈哈打着圓場,便也很快揭過這話。
常歲安聽得有些心驚膽戰,這些人瞎開什麼玩笑,崔大都督不會生氣吧?
如此想着,常歲安不禁悄悄看了眼崔璟的神態,見人並未流露出惱色與冷臉,只是略有些許不自在,才暗暗鬆了口氣。
這些人,真是無知者無畏……當初芙蓉花宴上,崔大都督根本是演得啊。
常歲安在心中頗有些發愁地嘆氣——也不知這因做戲而釀出的荒誕流言,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常歲安一番發愁罷,也單獨敬了元祥一盞茶。
禮數使然,又緊跟着敬了孟列一盞。
孟列端起茶盞,向常歲安微微點頭。同孟列對視間,常歲安心中仍有一絲費解。
起初常歲安在軍中見到孟列,很是大吃了一驚,他不解京師登泰樓的孟東家,爲何會是負責押送此次錢糧之人,爲何會替寧寧辦事?
常歲安大驚之下,心中冒出一個想法,忍了好幾日,到底沒忍住向孟列開口試探,他試探的言辭並不高明,就差直接向孟列問一句:【莫非您就是寧寧的親阿爹?】
自從得知妹妹很有可能理清了真正的身世之後,常歲安每日每夜都在替妹妹猜爹。
孟列自然是否認。
常歲安鬆了口氣,又旁敲側擊地問:【那您知道誰纔是寧寧的親阿爹嗎?】
孟列亦是搖頭。
至此,常歲安才試着問起孟東家此行爲自家妹妹辦事的緣故。
孟列答:【因常大將軍之故。】
——拿老常的名義來哄一鬨老常的兒子,事後有麻煩也是老常來解釋,這很合理也很省力。
常歲安聽得半知半解,但見孟列無意多言,便也只好打消了深究的念頭。
因而直到此刻,常歲安看向孟列時,心中依舊存有一份不解,總覺得哪裡不對。
這場肉眼可見頗費了心意的餞行宴,直至深夜方纔散去。
宴散後,孟列和崔璟於帳外無人處,又單獨說了會兒話。
“崔大都督可有什麼話,亦或是書信需讓孟某帶回江都轉交給大人?”
孟列如今在外行走,習慣用得乃是蒙姓,但對於原本就知曉他身份的人來說,則沒有必要掩飾。
崔璟:“多謝,並無。”
聽得這乾脆的拒絕,孟列微轉頭看去,只聽那青年解釋道:“十日前,我已令人送信去江都了。”
孟列沉默了一下,十日前,而不是一月前,那便說明對方起初是想過讓他捎帶回江都的,但是見他遲遲不動身,最終還是選擇了另外使人送信。
他走得的確慢了些,這位崔大都督想送信的心也的確急了些。
孟列點了頭,看着眼前無論哪方面都足夠出色的青年,正色問:“崔大都督是否對吾主有心?”
這無疑是極直白的詢問。
孟列問罷,甚至見面前的青年少見地怔愣了一下。
片刻,那眉目如星沉入海的青年,纔開口道了一個字:“是。”
這聲音不重,但透着堅定不移。
對視片刻,孟列微微一笑,點頭讚許道:“崔大都督眼光很好。”
又讚許一句:“能得吾主另眼相待,崔大都督的運氣也很好。”
誠然,這青年有諸多旁人難以望其項背的優點,但對孟列而言,最大的優點卻莫過於這兩點。
孟列與常闊等人最大的不同,便在於他內心只看重他的主人——相較之下,這世間秩序善惡對錯,亦或是評斷一個人優劣的世俗標準,於他而言都是一堆空物。
崔璟卻也一笑:“你我所見略同。”
此一生,他也認爲自己的眼光與運氣最好。
聽聞崔璟此言,孟列笑了起來,這笑比方纔更顯真切。
天女塔之事,崔璟是知情者這一點,孟列也是知曉的。且在江都時,無絕私下也與他說過崔璟當初爲了替殿下在聖人面前掩飾身份,而隻身破陣之事。
單是此一事,孟列對崔璟的印象便很不錯。
此時二人相談而笑,孟列心中更添兩分滿意與欣賞。
但他只是詢問確定了崔璟的心意,而不曾叮囑什麼“務必好好對待殿下”之言,亦或是逼迫對方立下誓言等等,這些是無用的,也是毫無必要的。
殿下不需要任何人來爲忠於她而立誓。
退一萬步說,即便這崔璟日後動了別的心思,也是他自己的損失,而非殿下的。
假使對方的動搖使殿下不悅或心傷,亦或是來日威脅到了殿下,只要殿下願意,囚了或殺了皆可。
從不心軟的孟列內心深處的想法過於血腥而不講情理,哪怕二人此刻看起來且稱得上相談甚歡。
但這最壞的打算並不影響孟列此刻於這辭別之際,真心實意地對崔璟道:“風沙將起,崔大都督還請保重。”
崔璟擡手:“孟東家也多保重。”
他知道孟列這句“風沙將起”指得是什麼,京師召各路藩王和節度使入京,局勢很快將會有大變化了。
十日前,崔璟讓人傳信去江都時,尚未聽聞此訊,此刻倒果真有句話想託孟列從中轉達——
“請替我向她轉達一句。”銀月黃沙相映下,青年的眸光中似蘊含着安定人力的力量:“崔璟在此,請她安心。”
風揚起塵沙,帶着青年話中餘音,乘着夜色,往南飄灑而去。
八月的淮南道,空氣中飄蕩着豐收的氣息。
近日,江都上下皆在爲秋收之事而忙碌着,便連常歲寧也不例外。
她爲一道節度使,雖不必親自下田收割勞作,但等着她的是秋祭大事。
古語云,一國大事,在祀與戎——兵者定天下,而祭祀安人心。
今歲是個值得慶賀的豐收年,這場感念上蒼賜下豐年的祭祀極大地鼓舞了江都乃至淮南道上下的人心。
忙完秋祭之後,常歲寧也未得片刻清閒,幾乎每日都在書房中與衆人議事。
相較之下,常闊就清閒得多,但他閒得只是人,心卻半點清閒不下來——他近來在憂心一件事,或者說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