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趙氏祭祖大典臨近了。
通往魯縣的官道上,不時能看到些氣度不凡的人。
或是騎馬,或是乘車,或是安步當車
每年這個時候,官道周邊的人家就會出來擺攤子,賣些吃食,掙些錢貼補家用。
方就是其中的一個。
家中的孩子丟給父母看管,他和妻子王氏在官道邊弄了個攤子,賣些餅子和酒水,肉就是羊雜碎。
“沒羊肉?”
一個看着文質彬彬,但卻風塵僕僕的中年男子下馬問道。
“怕壞呢!”方苦笑,“羊雜在這裡一時賣不完,回村裡便宜些有的是人買,虧不了。可羊肉若是賣不完,就只能自家吃了。”
“倒也是。”
男子坐下,“弄些餅子,羊雜碎來一碗,切記,羊肝要嫩些,最好帶着苦味。”
“您這是行家!”方豎起大拇指。
男子舒坦的攤開腿,“這裡離魯縣就十來裡地,你在此賣吃食,生意應當不錯吧?”
“託國公的福,如今百姓手中有了些錢,出門也捨得買些好吃的。就算是自己捨不得,看着身邊孩子饞了,也得買不是。這在以前可不敢想.”
“哦!”
男子叫做陳震,乃是觀州名士。
噠噠噠!
數騎緩緩而來。
“郎君,我餓了。”
“餓餓餓!你這是餓死鬼投胎呢!”
“肉乾吃沒了。”
“誰讓你得罪了自家娘子!”
“我嗅到羊肉味了。”
數騎接近,下馬,一人過來,“有什麼?”
“有羊雜碎,餅子,還有些酒水。”王氏熱情的道:“都是最新鮮的。”
“郎君!”
“罷了!”
一個看着二十多歲的男子走了過來,“來些餅子,羊雜碎多放醬料。”
“酒水呢?”王氏殷切的問道。
“酒水就不喝了。”
男子坐下。
陳震笑吟吟的拱手,“觀州陳震,這位也是去參加趙氏祭祖的嗎?”
男子點頭,“陳先生從觀州來?”
“正是。”
“哦!我乃是北疆人,不過,只是個讀人。”男子有些難爲情。
這便是來蹭會的。
回去也能和親朋好友吹噓:我也參加了趙氏祭祖大典。
陳震莞爾,覺得這人倒也坦誠,他心中微動,說道:“觀州遠離北疆,數年前,老夫還聽聞北疆在北遼的壓制下岌岌可危,黃相公走後,局勢便逆轉了。”
男子笑了笑,“正是如此。”
陳震說道:“聽聞那位秦國公廝殺了得,用兵如神。不過善泳者溺於水,善用兵者,若是不懂勤修內政,勸耕勸學,遲早也是敗亡的結局。”
男子笑道:“是啊!”
陳震有心試探,就說了些底細,“老夫受邀來魯縣,便提早兩個月來到了北疆,順着四處遊歷。見到百姓安居樂業,軍隊頗爲整齊。就有些好奇,長安據聞要起大軍來攻打北疆,北遼那邊想來也會出手,腹背受敵之下,北疆軍民爲何不慌呢?”
男子接過方遞來的羊雜和餅子,說道:“慌了,他們就不來了?”
陳震笑道:“是這個理。可畢竟名不正言不順啊!”
這是試探!
陳震遊歷時只和百姓接觸,第一次就差點被報官抓了,他灰頭土臉的說北疆刁民。
第二次真被抓進了牢中,一番訊問,得知他的身份後,當地官員告戒他要謹言慎行。
別沒事兒和密諜般的打探。
得!
陳震從此就只看不說。
這裡距離魯縣十餘里,在這個地方,想來
趙氏的威望能足以壓制官府吧!
陳震這纔打開了話匣子。
“陳先生以爲,何爲名?”男子問道。
“帝王之名,正朔之名。而正朔來源於大唐當初終結亂世的功績。遺澤至今。”
這話很是誠懇,也很是闢。
男子微笑道:“北地每年都會生出數萬流民,天下有多少,我不得而知,但想來,當下百姓的日子不大好過。百姓要的是什麼?安穩的日子,能吃飽穿暖。所謂的遺澤,到了當下,是耗費還是積攢?”
所謂正朔,必然有來由,也就是說,要想讓天下人承認你是正朔,你就得爲天下人做過些什麼。
陳國末年,天下大亂,是大唐開國皇帝終結了亂世,給天下帶來了安寧。
這是遺澤,讓天下人奉李氏爲天下之主,爲天下正朔。
你要說老夫是陳國末代皇帝的第九代後裔,哥想造反,你借一萬錢給哥,等哥謀反成功,定然會封你爲王.隨後你必然會被拿下,丟進大牢中。
陳國當初也有遺澤,但多年的耗費後,早已蕩然無存了。
有的只是憤恨!
這便是輪迴!
也是天道。
男子說道:“老夫從觀州一路而來,見到各處都有流民,地方豪強兼併土地老夫憂心忡忡這當是耗費。”
“在北疆,卻看不到流民。”
“可終究天下人依舊奉長安爲正朔。若是北疆鬧騰起來,天下人有的支持北疆,有的支持長安如此,本是大唐人,卻成了仇敵。”
陳震見男子在沉吟,就繼續說道:“觀州軍說實話,糜爛。老夫在北疆遊歷兩月,不時能看到北疆軍,果然是我大唐虎賁。老夫在想,若是鬧起來,長安必然會抽調南疆大軍北上,加上長安諸衛,大戰一觸即發,無論誰勝誰負,最後都便宜了異族。”
咦!
這人竟然有如此格局?
男子點頭,“可這般下去,大唐會如何,先生可想過?”
陳震一怔,嘆道:“流民越來越多,豪強越發貪婪。不過好在北遼孱弱。少了外敵,若是帝王能勵圖治”
男子含笑看着他,“先生請說。”
陳震搖頭,苦笑道:“老夫在長安的友人來信,提及局勢,說越王最有可能入主東宮。越王上位,潁川楊氏大概就要成爲無冕之王了。世家坐大.”
他低着頭,低聲道:“天下,危矣!”
“先生可想過當如何破局?”
男子問道。
陳震搖頭。“唯有.罷了,喝酒。”
這人,有些意思。
男子便是楊玄。
出了桃縣後,他便令人扮作是自己,而自己帶着王老二他們一路便衣巡查到了魯縣附近。
人多目標大,他悄然而行,反而平安無事。
他笑道:“給我來些酒水。”
“好勒!”
方見生意好,心中歡喜,就忍不住說道:“其實說來說去,咱們老百姓就想着啊!誰對咱們好,咱們就對誰好。”
陳震忍不住問道:“那正朔呢?”
方說道:“正朔是正朔,可你正朔也不能折騰咱們百姓不是?正朔要殺人,難道咱們也由得他殺?”
王氏潑辣,開口道:“這位先生說什麼名正言順,可那些流民找誰說理去?正朔讓他們差點餓死,被正朔說是逆賊的國公卻救了他們。這位先生說說,他們該聽誰的?”
呃!
楊玄看着陳震若此人還在說什麼正朔,那麼便是迂腐之輩,不足用。
陳震嘆息,“天子高居九重天,太高了,便看不到百姓的疾苦啊!老夫在北疆看到了安居樂業,可見秦國公治理之術了得,加之
他征伐犀利,眼看着就要兵臨寧興了。這等局面之下.天下,怕是要變了。
“先生以爲,這個變化是好是壞?”楊玄問道。
陳震搖頭,“好壞,都是百姓苦!”
此人可用楊玄微微頷首,仰頭喝了酒水,起身道:“先生也是去魯縣吧!回頭城中見。”
“好說!”陳震此刻心情複雜,胡亂拱手。
當日下午,他進了魯縣縣城。
“陳公!”
好友王朝在等他。
二人去歲纔將聚會,今年再見,難免打趣對方老了,或是多了白髮什麼的。
“走,老夫帶你去逆旅,趕緊安置下來,隨後有酒宴。”
“酒宴?”
“如今城中名士多如狗。”王朝把自己也掃進去了,依舊笑。“有長安名士賈全今日設宴,宴請了老夫,老夫帶着你去蹭頓美食。”
“不好吧!”嘴裡說着不好,行動卻很誠實。
蹭飯,幾乎是名士的標配技能。
蹭飯不是目的,目的是結交一些大才。
人到了一定的境界後,便會有些曲高和寡的感覺。知己難求,知音難覓,空虛寂寞冷什麼的。
物以類聚,人以羣分,大才的聚會,必然是同類的集合。
興許,去一趟便能結識幾個好友呢?
說起來,陳震和王朝便是在一次聚會中結識的。
先入住,接着換了身衣裳,簡單洗漱一下,陳震和王朝便去了宴請的酒樓。
酒樓不奢,在魯縣,奢會被認爲是對趙子他老人家的褻瀆。
想當年趙子求學時,吃的是餿掉的死麪餅子,能有鹹菜就算是大餐。哪怕是後來名聲大噪,他依舊生活艱難。
正是擁有不爲外物所動的堅韌和定力,纔有了趙子的那些煌煌鉅著。
趙子的子孫們都秉承着節儉之風,比如說家中的飯菜就很簡單。當然,在簡單的背後,是趙家廚子絞盡腦汁的各種奇葩手段。
比如說一道青菜,配料就得十餘種,什麼海貨,河鮮,山珍,上等羊肉等等。另一個世界的賈家大概也只能望塵莫及。
“很簡單。”
陳震說道。
酒樓的大堂依舊簡單。
可到了宴請的地方,也就是後院時,就見舞姬飄飄,樂聲動人。
酒樓的後院佔地頗大,實際上這裡也是一個接待客人的地方。
“王兄!”
王朝遇到了熟人。
“陳兄!”
陳震也遇到了熟人,二人笑着拱手。
隨即尋個地方坐下。
主人賈全坐在上首,微笑頷首。
“賈全在長安頗爲有些名氣。”王朝低聲道:“他與趙贇有些交情,今日宴請名士,便是爲趙氏接待各方客人。”
這是個套交情的好機會。
陳震有些失望。
不過酒菜倒是不錯,陳震這兩個月吃的不算好,今日準備大補一番。
“老夫此次來到北疆聽聞北疆擴軍三萬。”一個男子舉杯喝了一口,語氣沉重的道:“北遼孱弱,可秦國公還要擴軍三萬,這意欲何爲?”
“此人叫做馬佳。”王朝低聲道:“乃是章州名士,與賈全交好。”
“老夫嗅到了些陰謀的味道。”陳震說道。
馬佳說道:“有人口口聲聲說此生不負大唐,可背地裡卻在圖謀不軌。人無信而不立,這是趙子的話。今日在魯縣,老夫想問問秦國公意欲何爲?”
“是啊!三萬大軍,這是要想作甚?”
“北遼既然孱弱,那就該緩緩。”
“老夫看這是狼子野心!”
“沒錯,老夫看他這是想謀反!”
何爲名士?
狂
肆無忌憚!
陳震冷眼看着這些人興奮的攻擊北疆和楊玄,終究忍不住,起身道:“可攻下北遼後,各地都得駐軍戍守,北疆十二萬大軍如何夠用?”
呃!
“這是.”馬佳指指陳震,大有‘是哪個褲襠沒管好,把這個蠢貨放出來,的輕蔑。
“觀州,陳震!”陳震拱手。
“你說戍守北遼難道朝中不會出兵戍守?”馬佳說道。
這是狡辯術。
陳震說道:“朝中可願承認北疆與秦國公?”
你都特麼的說人秦國公是逆賊,秦國公憑何把打下來的北遼拱手相送?
“那個逆賊!”馬佳淡淡的道,“陳先生這是想爲他說話?”
“老夫只爲公道說話!”陳震說道。
“你這是爲逆賊張目!”
隨即,衆人七嘴八舌的開噴。
王朝在邊上跺腳,想幫忙吧,可連插嘴的機會都找不到。
陳震和一干名士對噴,漸漸落入下風。
這時,宴會的主人賈全拍拍手,等衆人安靜下來後,他指着門外說道:“此處不歡迎你,且去!”
這是文雅的說法。
剝掉文雅的外衣,便是一個字。
——滾!
這是羞辱!
王朝面色漲紅,剛想開口,就見外面一陣喧譁。
接着一個男子走了進來。
男子微笑道:“聽聞,有人說北疆擴軍三萬大逆不道?”
賈全淡淡的道:“北遼孱弱,北疆何須擴軍?莫非不是?”
名士中,有數人捂着嘴。
陳震認出了此人,便是和自己在魯縣外一起吃羊雜的那個男子。
他不是蹭會嗎?
怎地進了這裡。
這裡可不好蹭,弄不好這些名士能讓你身敗名裂。
男子說道:“長安派出使者前去寧興,說動寧興共同出兵夾擊北疆。北遼如今依舊能徵募數十萬大軍。加之長安諸衛、南疆軍,北疆難道束手就擒?”
馬佳冷笑道:“長安何曾派了使者去寧興求聯手?你這是血口噴人。”
男子說道:“正使乃是中舍人楊元,此人回程時自感對不住天下蒼生,舉刀自盡!”
呼!
有人酒杯落地。
“難怪許久未曾見到楊元了。”
長安果***動求寧興聯手?
“那是大唐的死敵啊!”一個年老名士痛心疾首。
賈全問道,“你是誰?”
男子微微頷首,“北疆楊玄!”
轟!
後院一下就炸了。
王老二進來,輕聲道:“國公,周圍並無危險。”
賈全霍然起身,“竟是秦國公,老夫賈全,秦國公請!”
他讓出了主位。
這裡是北疆,現在北疆之主來了,楊松成在也得起來。
所有人起身。
等待楊玄走過去。
楊玄目光轉動,看到了陳震。
“陳先生。”
那個年輕人竟然是秦國公.陳震也在等着楊玄走過去。
楊玄微笑道:“我在別處爲先生備下了酒宴,先生若是不棄,今夜當不醉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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