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位者輕飄飄的一句話,可能會給一個羣體帶來滅頂之災,也有可能會給另一個羣體帶來好處。
奪取內州,楊玄看到的是能保護北疆內陸,更是向北遼打入了一個楔子。
他看到了叩首的男子,也看到了愕然看着自己的女娃,不禁想起了家中有孕的妻子。
但他還得先去節度使府,把此行的情況給劉擎等人說說,接下來的任務還得分解。
“果然是天命在我北疆啊!”
聽到此戰的經過後,老劉不禁脫口而出,然後覺得自己飄了,就解釋道:“昨日喝多了,宿醉未醒。”
“這看着就要下雪了,移民要抓緊。若是大雪就暫停,雪一停就動身。不過這一路要有保障,不可讓移民凍餓而死。”
這是總綱,楊國公交代了這個總綱,剩下的事兒自然有劉擎他們去做。
“咱們別的不多的,大車多,用大車拉着去。”劉擎豪氣干雲,“拿下內州,明年能多開墾許多荒地,糧食只管拉,這一路,吃好喝好!”
楊玄隨即溜了。
回到家中,王老二一溜煙就往後院跑,一邊跑一邊喊:“怡娘!怡娘!”
這娃帶着個大包袱,看着不輕,楊玄問道:“老二這是買……蒐羅了什麼東西?”
老賊說道:“破金山城後,有大戶人家反抗,老二帶着人攻破了宅子,尋了不少好東西。破澄陽城……”
“好了!”
楊玄打斷了他的話。
破城後不許私下劫掠,當然,楊玄並不覺得這條規矩能約束住所有人,他也不可能在每個將士的身邊安排一個監督員。
所以,除非鬧出事兒來,或是被當場看到,否則他也只能睜隻眼閉隻眼。
一場攻城戰打下來,死傷不少。
同袍如兄弟,兄弟去了,那股子憤怒在破城後得尋個地方發泄。
所以,破城後,對麾下偶爾的殺戮,將領同樣是睜隻眼閉隻眼。
王老二一溜煙衝進了後院。
周寧帶着一家子在等候。
“怡娘!”
王老二把包袱放下,“我給你帶了好些東西,這是綢緞,這是……”
怡娘看着那些……一看就知曉是劫掠而來的東西,眸色溫柔,“好。”
一個僕婦低聲道:“這些,怕是……”
“住口!”
管大娘輕聲喝住了她,冷冷的看了她一眼。
“郎君來了。”
僕婦一怔,然後輕輕抽了一下自己的嘴角,“叫你不把門!”
“阿耶!”
阿樑看到父親,一溜煙就衝了過去。
楊玄單手拎起他,另一隻手揉揉富貴的腦袋,見劍客孤傲的在邊上站着,笑着拍拍它的脊背。
劍客嘴裡發出低嘯,尾巴甩了一下,悻悻然的跟着。
“恭喜夫君凱旋。”
周寧微微福身,剛動作,就被楊玄扶住了。
“肚裡有孩子,見到帝王都不用行禮。”
楊玄笑道。
“此行可還順遂?”
“沒什麼大波瀾。”
“那就好。”
“身子可有問題?”
“並無,這個孩子倒是安靜。”
“多半是個閨女。”
“閨女……”
“有阿樑在前,老二是個閨女也不錯。”
“也是。”
周勤那邊來信比較勤,提及孩子時,說最好有兩個兒子打底,三個更好。
對於貴人而言,兒子永遠都不嫌多。
“阿翁說多生幾個。”周寧試探問道:“子泰想要多少個孩子?”
皇帝的兒子,多多益善。
兒子少了,羣臣會憂心忡忡,甚至還建言皇帝多選些美人入宮,政事您就別管了,丟給咱們。
您啊!
爲了大唐,回後宮去,做一隻勤勞的小蜜蜂吧!
“太多不好。”
楊玄也沒法判斷自己未來會有多少孩子,但還是給了個態度。
“太多不好?”
周寧覺得他有些昏頭了,“爲何不好?”
別說是帝王,就算是平民百姓也希望多子多孫。
“你看,如今咱們就阿樑一個孩子,可我時常出征,回來帶他的時日也不長,父子之前的情義……說實話,有些淡。若是孩子太多,每日我也就能看一眼,訓幾句話,隨後趕走。”
“許多人家都這樣。”周寧說道:“主要是……嫡子。”
世家門閥,權貴宗親,包括豪強,大多重嫡子。
爲何重嫡子?
不只是因爲規矩,還有個緣故。
婚姻要門當戶對,權貴的娘子,必然出自於權貴之家。
如此,嫡子的身後就天然有一個權貴之家作爲後臺。
這便是天生的優勢。
“我知曉。”
妻子的隱晦暗示,讓楊玄笑了笑。
我生下來的是嫡子,別的女人下的崽兒是庶子。
規矩在,其它的,我不管。
這是底線。
也是一種表態。
周勤來信,再度提及了納妾的事兒。
——子泰威儀日增,哪怕是帝王也得忌憚他幾分。如此,僅一個女人,不妥!
長安已經有人編了一個故事,故事的主角便是周氏。
——周氏女倚仗孃家勢力,逼迫夫君不敢納妾。
沐浴出來,周寧已經令人準備好了飯菜。
“真是餓了。”
小陶罐裡是羊肉湯,架在炭爐上,微微沸騰。
楊玄見了食指大動,拿起一張餅,一口肉,一口餅,再來一塊鹹菜……
給個神仙都不換啊!
他吃的大開大合,看的服侍的兩個侍女偷偷咽口水。
周寧捂着小腹,“早飯吃少了些。”
楊玄給她來了一碗湯,“肉伱就別吃了。”
吃完後,楊玄把筷子一擱,“有事可以說了。”
周寧把碗放下,“長安那邊,家中有人問,北疆這邊可缺人手。”
楊玄眯着眼,“你如何回答的?”
“我說,缺,不過,來了,就得從下面做起。”
周寧說的平靜。
楊玄看着她,“人說娶妻娶賢,阿寧,你便是我的賢內助。”
周寧溫婉一笑,扶扶玳瑁眼鏡,“當初你在北疆處境艱難,無人問津。如今你身爲節度使,秦國公,更是令北遼不敢南窺。這不,就引得人心動了。我給阿耶去信,說了一番話……”
她看着楊玄,“同甘易,共苦難。篳路藍縷時能攜手的人,自然該重用。日子好了,這時候想來謀個前程,也能用。不過,自然要疏離些。”
楊玄集團需要人才,周氏是自己人,自然不會拒絕。
不過,艱難時站在一起的,重用。
否則,誰會幫襯你?
而只想着撿便宜的,無論是升遷還是親疏,都和前者不可同日而語。
“如此,我便放心了。”
“我這算是干政了吧?”周寧俏皮的挑眉問道。
“你是我的妻,你的話,便是我的話!”
楊玄自然而然的握着她顯得有些微胖的手。
這等事他不好插手,周寧能給周氏那邊一記警鐘再好不過了。
人都說婚姻是第二次投胎,尋到一個志趣相投的,便是中大獎。
“老天對我不薄!”
楊玄笑道。
“阿耶來信,隱晦讓我少去幹涉你的事。我說,子泰從不管我。”
周寧笑的很開心。
夫妻之間,依靠的不是規矩,而是,互相體諒。
當你爲對方着想時,言行決定,自然而然的就會從對方的角度出發。
“對了,赫連燕如今執掌錦衣衛,上次我見到她,威嚴中帶着些許陰狠。我想,一個女人想來也不願意行此等陰暗之事。子泰無事,好歹也去看看她。”
周寧鬆開手,掩嘴打個哈欠,“吃了東西就有些困,我要打個盹。不許阿樑吵我。”
楊玄莞爾,“好。”
周寧是他的正妻,他若是獨寵正妻,外界難免會說周寧跋扈,河東獅什麼的。
他起身,單手把阿樑提溜出去,遞給怡娘,“這小子又重了些。”
怡娘抱起阿樑,說道:“不重,如何擔得起重擔!”
——不重,如何擔得起江山?
這話,說的楊玄笑了笑。
然後捏了一下兒子的臉頰。
“啊!”
阿樑衝着他咆哮。
“小子倒是不缺勇氣!”
人的威嚴從不來自於容貌,而是來自於身份地位,也就是權勢。
孩子不知曉什麼爲權勢,敢於衝着獅王嘶吼。
這便是純真。
楊玄看着兒子,想着自己這般奔波的來由。
是爲了宿命般的討逆,還是爲了什麼?
他覺得,一半的一半。
一半是爲了討逆,一半,是爲了自己在乎的人。
周圍沒人。
楊玄摸摸兒子的頭頂,“以後,阿耶爲你打下一個大大的江山!”
……
赫連燕回到了家中。
“見過娘子。”
王花從來了之後,就自覺接過了掌家之職。赫連燕這裡本就沒幾個僕役,事兒也少,管理起來很是輕鬆。
“嗯!”
赫連燕問道:“可準備了熱水?”
“聽聞大軍凱旋,奴就令他們燒了熱水,就等着娘子回來。”
王花當年是赫連燕的乳母,而赫連燕家是皇族,不說鐘鳴鼎食,規模也不小,王花的見識和規矩自然不是那些僕役僕婦能比的。
所以,一進家,赫連燕什麼都無需管,都準備好了。
愜意的躺在浴桶中,赫連燕閉上眼睛。
此戰拿下了內州,錦衣衛功勞不小,回過頭,該上一份文書,請示一下老闆,錦衣衛,是不是該擴大一下規模了。
作爲錦衣衛第一任指揮使,赫連燕知曉自己的權力範圍不能太大……當年在潭州時,她就有這等分寸感。
不過不同的是,在潭州時她得小心翼翼的,唯恐觸怒了皇叔,招來大禍。
而在北疆,她只需做好分內事,其他事兒無需擔心。
人活着作甚?
不就是爲了能輕鬆的體驗這個世間嗎?
很簡單的幸福,讓她有些飲酒般的醺醺然。
“叩叩叩!”
有人敲門。
赫連燕睜開眼睛,“何事?”
一個僕婦的聲音傳來,“娘子,國公來了。”
“知道了。”
泡澡沒法繼續了,洗乾淨後,赫連燕起身穿衣。
開門出去,就見楊玄在和王花說話。
“……寧興的權貴原先喜狩獵,後來多了馬毬,以及宴飲……”
對於上位者來說,每一種消息都有價值。
比如說楊玄隨意問了王花寧興權貴的生活習慣,隨即就開始判斷北遼上層的心態,是依舊尚武,還是頹靡了。
這樣活着固然充實,但很累。
朱雀開口,“這般想來想去的,腦子裡整日就在琢磨,等你開始擔憂時,就離焦慮症不遠了。”
“郎君。”
楊玄聞聲擡頭。
雲鬢還帶着水氣,臉蛋柔嫩,一雙美眸微動,狐媚的氣息油然而生。
妖精!
楊玄問道:“在這邊可還住得慣?”
“此處靠近郎君家,安全無虞,自然住得慣。”
赫連燕突然莞爾,“還沒請郎君進去。”
楊玄跟着她進去,卻是進了書房。
王花去泡了茶水來,剛想遞給楊玄,赫連燕起身,“我來。”
她接過茶水,放在案几上,甚至還打開看了看。
這不是侍女嗎……王花低下頭。
楊玄喝了一口茶水,“平日裡別太忙碌。”
“嗯!”赫連燕接過侍女遞來的一盤子果脯,笑道:“郎君多半不喜吃這個吧!”
“偶爾吃吃。”
這玩意兒太甜,楊玄吃了一塊就住手了,赫連燕卻吃個不停。
“指揮使。”
捷隆來了,見到楊玄也在,趕緊行禮。
“何事?”
這是楊玄第一次來家中,赫連燕本想陪他好生說說話,沒想到公事卻來了。
她偷瞥了楊玄一眼,見他神色平靜,就接過文書。
看了一眼,赫連燕擡頭。“郎君,是北遼那邊的消息。”
她遞過文書,楊玄搖頭,“我就不看了,你說。”
這是一種信任。
赫連燕甜甜一笑……她覺得是甜甜一笑,可楊國公卻乾咳一聲,挪動了一下坐姿。
“寧興那邊,皇帝經常帶着太子教導,外面傳言,皇帝自知命不久矣,故而在尋託孤重臣。”
“赫連春就算是要做,也不會如此明顯。這分明就是釣魚!”楊玄拿起一塊果脯放進嘴裡,緩緩品味。
赫連燕目露異彩,“國公一言中的。隨後鷹衛出動,抓了數十人,盡數流放到北方苦寒之地。”
楊玄搖搖頭,“這是立威之舉,不過,有些小了。”
“格局?”
“對!”
赫連燕暗中咂舌,想想,就開個玩笑。“郎君的格局比他大多了。”
楊玄默然。
赫連燕繼續說道:“最近林雅那邊幾個年輕有才的文官,辦了什麼詩會,邀請大長公主前去,被拒絕。”
“長陵與林雅按理是死仇,不過,赫連春的猜忌把長陵推了出去。林雅這是試探。”
沒有永遠的仇恨,只有永恆的利益。
“大長公主與皇帝貌合神離,獨立於皇帝與林雅之外,手中甚至還有數萬大軍,以及先帝的那些臣子……郎君,她,身不由己了。”
這些勢力會推着長陵前行,由不得她拒絕!
“讓她玩玩,不是壞事。”
“此次郎君拿下內州,寧興怕是又要震動了。”
“震它的。”楊玄看着赫連燕,“你在擔心什麼?”
赫連燕嫵媚一笑。
“我擔心,皇帝若是與林雅暗中聯手,先除掉大長公主……”
楊玄神色平靜。
“你低估了長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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