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長安,楊玄覺得這便是天堂。
天堂繁華,但天堂裡同樣等級森嚴,同樣弱肉強食。
只是楊氏的附庸小家族就讓他和趙三福狼狽不堪,差點被弄死。
這讓楊玄知曉,原來這個世間行事不能憑着自己的性子來。
中二氣息漸漸收斂了起來,他用更復雜的目光去看着這個世界。
他看到了富貴,也看到了貧窮。
他看到了強大,也看到了弱小……
強大壓榨弱小,恍若天道。
他這才明白,原來人間和山中是一個道理,老虎吃羊,羊吃草;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
強大自己就成了一個最迫切的目標。
他在太平拼命打下根基,在陳州想方設法爲自己謀取名聲,拉攏一切能拉攏的人。
所有的一切不只是因爲討逆大業,更源自於他骨子裡的不安全感。
長安的那段歲月就是他進入花花世界的啓蒙老師。
你要強大!
老賊的實力不弱,但畢竟年歲在這裡了,再想進步難於上青天。
楊略實力強大的連楊玄都不知道根底,但卻不能待在他的身邊。
王老二進步喜人,若是此刻遇到了當初的娃亥,楊玄覺得二人之間應當是旗鼓相當。
可娃亥只是瓦謝部的一個高手,當放眼天下時,不足一提。
討逆大業會不斷深入,以後遇到的對手也會越來越難纏,如何保住自己的小命,成了楊玄,以及小團體的難題。
誰都能死,楊玄不能。
他去了,楊略等人半生心血和付出也就白費了。
楊玄時常在想,那個皇帝老爹爲何不給自己安排幾個強大的護衛呢?
少說也得是老人犯這個級別的,出門壓根不擔心被刺殺,更不擔心衝殺時被對手斬首。
尋尋覓覓尋不到高人的足跡,楊玄也就漸漸死心的,想着等自己羽翼豐滿時,再把楊玄從南周弄回來,如此,身邊也算是有了高手坐鎮。
可沒想到竟然在南周的一座小城裡找到了一個高人。
但高人顯然對他沒什麼興趣,起身後,也只是跟着王老二走。
楊玄笑了笑,低聲道:“來都來了,我就不信拿不下你!”
老賊嘿嘿一笑,“小人就說老二這孩子有福氣,這不,家中父母都被仇家殺了, 就他活命。到了長安遇到了郎君, 今日又遇到了個高人。”
“小玄子, 這是主角模板啊!”朱雀快活的道。
是啊!
楊玄想到了愚鈍主角的小說,可不是這樣的嗎?
傻人有傻福!
人傻人欺天不欺!
一行人下了城頭,有人安排了地方, 甚至還安排了香湯沐浴。
“舒坦!”
楊玄進了浴房,不知水裡放了什麼, 嗅着渾身放鬆。
“誰?”
兩個嬌小的女子福身, “奴奉命伺候貴人。”
“出去吧!”
“奴不敢!”
“會被打死的。”
這誰的主意?
而且這般兇狠, 爲何?
他想到了王衆,這是想討好我?
楊玄皺眉, “那就在外面等着。”
“是!”
兩個女子不知是悻悻然還是覺得幸運,出去後嘀咕着。
“這人看着好年輕。”
“嗯!”
“伺候他還不如伺候真正的貴人。”
“說是來了個侍郎,還有郎中。”
“是啊!賊人攻城好厲害, 那侍郎奮勇廝殺, 這才把賊人殺跑了。”
“你家如何?”
“我阿耶回來了。”
“我阿兄也回來了。”
一個女子過來, 神神秘秘的道:“哎!剛聽說了, 咱們的人先前貪生怕死,是唐人救了咱們。”
“唐人?”
“是啊!那個大唐使者帶着咱們的人砍殺了好些反賊, 說是指揮若定,是個悍將呢!”
“呀!竟然是這樣嗎?”
“唐人悍勇,確實是如此。” щщщ _ttκǎ n _C〇
“哎!早知曉我就該去伺候那位使者, 若是能跟着他去大唐豈不美哉?”
“你想得美!”
幾個女子嘰嘰喳喳的說着,直至一個小吏巡查過來。
“爲何沒進去伺候?”小吏怒不可遏。
三個女子跪下, 其中一人說道:“那人不要。”
王衆方纔交代了,務必要伺候好大唐使團, 特別是使者楊玄。
小吏知曉他的心思,就是想讓楊玄回到汴京後爲自己說些好話, 雖說希望不大,但試試自己也不損失什麼。
可安排好的女人竟然沒送出去,回頭王侍郎定然會遷怒於我……想到這裡,小吏的眼中多了厲色。
“回頭你等三家人都盡數去運送糧草……”
吱呀!
門開!
楊玄走了出來,頭髮上還在冒水汽。
“哎!鬧什麼呢?”
小吏見他出來,躬身後退,“小人驚擾了, 這便告退。”
三個女子哭的悽慘,她們不怕所謂的貴人,卻懼怕當地的小吏。貴人走了就走了,不會記掛着一個弱女子。
可小吏卻是地頭蛇, 回頭有的是法子來收拾她們一家子。
小吏先前說了,要讓她們三家人去運送糧草。
這是服役,但需要自帶乾糧。這一路去了,家中田地沒人耕種,回來弄不好就能看到一家子餓殍。另外,服役的這人弄不好也會死在半道上。
小吏能破家!
讓你生不如死!
三人跪地哀求,小吏一邊後退,一邊陰鬱的看着她們。
沒有伺候好貴人,回頭地方官就能讓他生不如死。
在百姓的眼中,小吏便是他們的天,能主宰他們的生死榮辱。
可在小吏的眼中,上官便是自己的天,同樣能主宰他們的生死榮辱。
就如同此刻,三個女子惶然,而他也惶然。
三個女子怕他,他怕地方官, 地方官怕袁曉, 而袁曉怕王衆。
這就像是一條食物鏈。
大魚吃小魚。
但凡這條食物鏈上出了個差錯,譬如說大魚和小魚一起來吃蝦米……
“等等。”
三個女人聽到身後傳來聲音,小吏止步。
三人不禁回首。
“是我不許她們入內。”
“是。”小吏恭謹的道。
三個女子心中生出了希望, 希望這位貴人能幫自己一把。
其中一人慾言又止。
卻不敢說。
此刻說出來,等貴人走了,小吏會變本加厲的弄她一家子。
過江強龍再厲害,可能決定她們一家人生死的還是這個小吏。
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便是這個道理。
楊玄走過來,“來個人。”
我不是人嗎?小吏擡頭。
一個官員進來,“貴使。”
楊玄指着小吏,“此人語出不遜。”
官員走過來。
小吏愕然,“小人並未……”
呯!
官員一巴掌抽去,接着一頓毒打。
王衆有吩咐,務必要伺候好這位使者,只要要求不過分,儘量滿足。
官員更清楚的是,王衆準備把此行的錯處都栽在袁曉的頭上。而要想做到這一點,他必須要獲得楊玄的好感。
一個侍郎的命運之前,一個小吏連螻蟻都算不上。
“來人!”
兩個軍士進來。
官員指着小吏,“此人貪腐,與反賊裡應外合,帶走!”
這一下少說臉上要帶着刺青,發配某處。
楊玄頷首,“辛苦了。”
官員諂笑,“不辛苦,貴使,前面已經準備了酒宴,請。”
三個女子呆呆的看着他們出去。
一個男子衝了進來,卻是其中一人的兄長。
“阿兄!”
女子哭哭啼啼的說着自己的遭遇,“幸虧那個什麼貴使幫忙,否則咱們家就要倒黴了。”
她的兄長方纔就上了城頭助守,聞言一怔,“說是貴使?”
“嗯!阿兄,什麼使啊?”
“那便是大唐使者!”她的兄長興奮的道:“先前你沒看到,那使者指揮若定,若非他,今日葉城定然就保不住了。哎!果然是大唐名將啊!”
他見妹妹發呆,就問道“阿妹,阿妹……”
女子跺腳,“竟然是他?早知曉我拼死也不會出來。”
一覺醒來,陌生的地方讓楊玄有些懵。
漸漸的,昨日的事兒一件件被回想起來。
“郎君,吃早飯了。”
外面王老二在喊。
起牀活動了一下身體,感覺渾身精力瀰漫。
楊玄皺眉,“怎地有些要溢出來的感覺?”
秦簡和程然有些委頓坐在那裡,見到楊玄後勉力起來行禮,隨即坐下,齜牙咧嘴的模樣。
“渾身痠疼。”秦簡苦笑,“當年老夫曾在山中狩獵,三日三日不眠不休,只爲追捕一頭野狼,回去後依舊精神抖擻。哎!老嘍!”
楊玄坐下,有人送了早飯來。
大米飯,加幾道菜,倒也豐盛。
王老二和老人犯坐在一起,老賊湊過來,“郎君可信秦簡的話?”
楊玄搖頭,“在山中人跑不過狼。別提三天三夜,一眨眼就跑丟了。”
吃完早飯,楊玄尋了一個小吏。
“那個老人犯你可知曉?”
小吏說道:“此人叫做屠裳,殺官。”
艹!
俠以武犯禁,這是楊玄腦子裡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
“爲何殺官?”
“不知,好似一家子都死光了。”
這話說的沒頭沒尾的,楊玄更糊塗了。
小吏察言觀色,“小人不敢隱瞞,只是此人之事確實是不清楚。”
“被關押了幾年?”
“五年。”
“沒處死?”
但凡是殺官的人犯,不管是大唐還是南周,都是從嚴從快處置。這一點上所有官員的態度都一樣,楊玄覺得是兔死狐悲的情緒在作祟。
“本是要處死的,可恰逢皇后誕下皇子,陛下一高興就大赦天下,屠裳也免於一死。”
“這運氣倒是不錯。”
小吏嘿嘿一笑,“運氣是不錯,可此人在牢中卻頗受磋磨。”
“可他竟然不反抗?”
楊玄覺得以屠裳的武力值,若是要反抗的話,葉城的牢獄困不住他。
小吏淡淡道:“民心如鐵,官法如爐,再厲害的人進了牢中,咱們自然有法子看住他。就算他能逃出去,大軍合圍,箭矢如雨而下,多高的修爲最終也無濟於事。”
“人力有時而窮。”
“貴使高見。”
“你口齒伶俐。”
“這是小人看家的本事。”
“那你覺着葉城如何?”
“葉城……張將軍是個好人,城中官吏良莠不齊,不過好人還是多。”
“南周呢?”
“南周繁華,但也有陰暗處。不過想來大唐也免不得如此。”
“可知曉爲何?”
楊玄想借着小吏的嘴來打探南周國情。
“是人就會貪婪,貪婪的人最喜欺軟怕硬,上面壓榨下屬,下屬再壓榨下屬,最終壓榨的是百姓。是人就會如此,不以南周或是大唐爲界。”
小吏看着楊玄,卑微中帶着些探尋之意,“小人說了這些並非泄密,貴使若是還有疑惑,可尋張侍郎他們。”
“人才。”
“貴使過獎了。”
“爲何沒能升遷?”
“假話是南周如小人這等人多如繁星。”
“真話呢?”
“真話是小人背後無人,也不喜去逢迎。”
小吏再度看着楊玄,“小人深信大唐也是如此。”
楊玄被這話擠兌的有些尬,“爲何不去逢迎,去依附?”
小吏笑了笑,“小人覺着那樣活着會很彆扭。小人更害怕去了之後,此後就得和那些人一個活法。這世間多種活法,小人想富貴只是次要,要緊的是自己要活的舒坦,舒心……小人覺着如今就很舒坦,舒心。”
小吏三十餘歲,神色看着謙卑,可眼神卻從容。
野有遺賢啊!
楊玄令人去尋王衆,準備回汴京。
楊略冒險進入汴京,目的絕不是什麼劫掠,就是想多見他幾面。如此,南周的情況也看的差不多了,該回去了。
王衆卻躺下了。
“醫者說王侍郎廝殺時足部受創,需歇息數日。”
足部受創?
老賊仔細想想,“那日他就捅了一槍,還捅到了一個軍士的腚眼子,如何傷到了腳?”
“興許是踩到了什麼吧!”
可當夜王衆就發熱了。
“怕是挺不過去了。”
楊玄也去看了一眼,果然是發熱了。
“有些兇險。”
第三日,汴京快馬趕來了一羣冷着臉的官員。
“王侍郎何在?”
王衆躺在牀上,燒的有些糊塗了。
“臣罪該萬死!”王衆昏沉中請罪。
“都是臣的過失,與其他人無關。”
隨即來人尋到了楊玄等人。
“王侍郎?不錯。”王衆還不知能活幾日,楊玄也樂於做個人情。
隨即袁曉就被拿下了。
王衆倒下了,他最大。
“多謝貴使。”
來人感謝了楊玄一番。
隨即衆人啓程回汴京。
半路王衆漸漸恢復了些。
“此人命真大。”
烏達嘆道。
秦簡眯眼看着秦簡堅持下車乘馬,走路時一瘸一拐的。
“說是斷了一根腳指頭。”老賊去打探到了消息。
“老夫想起來了。”程然握緊雙拳。
“想起了什麼?”
“那日戰後老夫累慘了,站在下面喘息,就看到王衆從臺階上跳了下去,看了袁曉一眼,走了兩步看着無事,隨即就一瘸一拐的。”
楊玄陰着臉,“若是腳指頭受創,他會本能選擇走下去。”
“那兩步他步履平穩。”程然咬牙切齒的道。
王老二問道:“怎麼了?”
老賊說道:“咱們都被王衆騙了,郎君還爲他說了好話!”
王老二不解,“可他真的少了一根腳指頭啊!如何少的?”
“他自己剁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