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燕覺得自己難逃一劫。
當年皇叔一次喝多了,唏噓道:“人之將死會如何?本王無數次想過,大概會想着這些年的經歷,想着那些恩怨情仇……”
皇叔那些年是在刀鋒上跳舞,遊走於帝王的殺機邊緣。
所以他有此感嘆。
赫連燕此刻卻沒想到那些過往經歷。
她想到的,竟然是楊家。
那個看似一本正經,可偶爾也會看一眼自己豐腴的男人。
我爲何要想他呢?
赫連燕覺得有些怪。
按理,我不該想着死去的親人,以及對赫連峰和皇叔的恨意嗎?
可她此刻腦海裡竟全是楊家。
老賊,老二,怡娘……最後就是那個男人。
她的過往就如同是一艘無人掌控的小船,隨波逐流,不知何處是歸處。所以她在寧興茫然,在潭州也茫然。
在這個時候,那些茫然自動消失了,剩下的,就是那些煙火氣。
皇叔,你錯了!
赫連燕笑了笑,然後,坦然準備受死。
可如安卻顫顫巍巍的擋在了她的身前。
“如安!”赫連燕見他要摔倒,就扶了一把,“你這是何苦?”
“楊家的飯菜,好吃!”如安搶過赫連燕手中的短刀,說道:“誰要想斷了老夫的美食,老夫便同他拼命!”
赫連燕眼中含淚,“好!”
“動手!”
萬凌霄知曉如安要拼命了,但此刻就算是他要原地爆炸,也得弄死了赫連燕再說。
馬蹄聲就如同是驚雷,一下就震破了赫連燕待死的心境。
她偏頭看去。
數百騎從左側官道上轉了出來。
戰馬轉彎,整個馬軀幾乎都甩了出去,馬嘴張開,奮力的喘息着。
馬背上,那身唐軍的甲衣刺痛了老孫的雙眼。
“是唐軍!”
第一個唐軍騎兵的身前,坐着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孩子指着這邊,“就是他們!”
老孫想起來了,“這個小畜生是誰?”
大戰之前,北疆處處都在警戒。按照統一安排,發現陌生人要馬上上報。老孫他們到村外取水,自以爲隱秘,沒想到卻被這個孩子看到了。
四個帶着兵器的陌生人,不敢進村子……這個消息報上去,村正馬上尋到了在附近遊弋的遊騎。
數百騎疾馳而來,有人厲喝,“弩弓!”
弩弓在手,騎兵們加速了。
一波弩弓齊射,接着騎兵掩殺,誰能擋得住?
“是勁弩!”老孫只覺得痛徹心扉。
“殺了他們!”老孫咆哮。
萬凌霄卻毫不猶豫的飛退。
他興許能硬生生的衝進去,和這幫子騎兵絞殺在一起。
但若是不小心捱了一箭呢?
弩箭臨身,什麼內息都沒用。
“走!”
老孫痛苦的後退,一邊退,一邊喊道:“賤人,你等着,我此生必殺你!”
倒在地上的陳化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腳踝。
老孫撲倒,另一邊的方覺飛撲在他的身上,一拳,擡頭狂喜,“師父,抓了個活的!”
……
“楊使君,來嘛!來我家吃!”
“楊使君,我家的餺飥有魚蝦,鮮美無比!”
楊老闆還處於修整期,沒事兒在城中亂逛,也算是熟悉地形。
那些商販早些時候見到他可不敢這般放肆,是一個婦人開的頭,見楊玄不生氣,還笑眯眯的,就把他拉拽到了自己的攤子前,用那種‘你不吃老孃就灌’的姿態,活生生的逼着楊玄吃了自己做的一碗羊湯。
而且,還不收錢,說若是給錢,就是把她當女妓了。
連老賊都爲之嘆息,說這個女人了得。
隨後,楊老闆走到哪,那些商人都親切的招呼。
“這是……”一個剛來的外地人問道:“你等對楊使君爲何這般親切?”
商人說道:“咱們都希望桃縣能變成第二個太平,第二個臨安!”
“老夫剛從臨安來,那地方,繁茂!”
“都是楊使君的功勞,所以,咱們都支持楊使君,若是他爲節度使就好了。”商人輕聲道。
誰都知曉這是黃春輝的最後一戰,也是最後一站。
……
“敵軍斥候今**近桃縣外三十里,被我軍斥候驅逐。”
江存中回報。
“嗯!”黃春輝沒動。
“城中怕是潛入了鷹衛。”
廖勁說道:“出行小心些,另外,大軍動向注意遮掩。”
“嗯!”黃春輝看似在打盹。
劉擎說道:“咱們不怎麼出門……”
他看着江存中,“昨日你等拽着子泰去了青樓……”
江存中正色道:“只是去消遣!”
“是嗎?”劉擎說道:“早上有人扶牆而出,說,練馬槊把腰給折了,是你吧?”
江存中點頭,“是下官,不過,下官這幾日確實是在練習馬槊。”
劉擎唏噓道:“老夫在你這個年紀,可沒這般厚的臉皮!”
“讓子泰小心!”黃春輝開口。
先前,他無視了鷹衛潛入城中的威脅,就是覺着大夥兒都是老傢伙了,應當知曉輕重。
有人去尋楊玄,晚些回來,說道:“楊使君說,正好閒着無事,玩玩也好。”
這話,自信的令人有些不自在。
但楊玄確實是這般想的。
他此刻就坐在一家酒肆裡。
就在先前,一個妙齡少女強行把他拉了進來,楊玄蹙眉本想拒絕……少女說有元州來的美酒。
誰都知曉楊老闆來自於元州鄉下,這句話,成功讓楊玄想到了家鄉。
鄉愁就是酒,唯有喝醉,才能在夢中歸去。
他嗅了一下,酒水不怎麼好,但楊玄確定就是元州的米酒。下酒菜也普通……楊玄甚至看到了豬大腸。
他用筷子挑起豬大腸,“這什麼東西?”
這東西他只在卷軸裡見過,哪怕是在小河村,豬大腸也是沒人吃的。
酒肆裡的人都看向了他,夥計過來,熱情的道:“客官不知,原先豕大腸腥臭沒人吃,後來出了個高人,把豕大腸清洗乾淨,加些調料熬煮,哎!那味道……”
楊玄嗅嗅,“腥臭!”
“腥,就對了!”夥計說道“吃的就是這股子腥味,不信,客官嚐嚐。若是不好吃,這一碟豕大腸就白送給客官。”
“就不怕我故意說不好吃?”楊玄夾了一片,看裡面的腸油竟然還在,不禁苦笑。
“客官這氣質,少說也得是個有錢人吧?”夥計一張嘴麻溜,“若是客官願意不給錢,小人包了!”
“你倒是會說話。”老賊也夾了一片豕大腸,卻放在了潘生的碗裡,“小潘,吃。”
潘生乾嘔,“師父……”
“乖!”老賊笑了笑。
夥計讓他生出了疑心,故而做個姿態。
潘生還不知,就夾起豕大腸。
楊玄指着夥計,說道:“讓他吃!”
潘生一驚。
老賊冷笑,“豕大腸腥臭,吃不起肉的人家都不樂意吃,你卻堂而皇之的擺出來,這是想引人矚目。既然如此,這豕大腸中定然有些意思,你先吃一個!”
夥計呵呵一笑,豎起大拇指,“果然是楊使君身邊的老賊,這眼睛,毒!”
掌櫃出來,“諸位,小店有些事要辦,還請諸位暫避。”
食客們不滿,牢騷滿腹,掌櫃笑道:“都不收錢!”
早說啊!
食客們頃刻間就消散了。
可出門之後,衆人相對一視,一個男子說道:“這些人怕是對楊使君有些心思,報官!”
“好!”
“孃的,以爲一頓酒食就能收買了咱們?賤狗奴!”
酒肆內,夥計笑道:“小人並無修爲。”
“這是信使?”楊玄用筷子扒拉了一下豕大腸。
夥計微微欠身,笑的卑微,“正是。”
“誰讓你來的?”楊玄把筷子擱下,心中盤算着。
長陵?
長陵無需用這等手段,但文青少女一旦生出了那等文青的念頭,說不得也會來個驚喜什麼的。
或是皇叔。
楊玄覺得不可能,現在的皇叔是大遼皇儲,若是可能,他能親手掐死楊玄。
那還有誰?
“是大統領令小人前來。”夥計說道。
“你裝夥計很像。”楊玄讚道。
“您過獎了。”夥計笑道:“小人在寧興本就是夥計。”
“這專業……”楊玄想到了赫連燕,回頭給燕兒說說,好歹也學着些。
老賊慢慢挪到了他的右側,潘生起身,走到了大門處。
王老二無聊的摸出肉乾,嚼的腮幫子鼓起,就像是個匪徒。
身邊的寧掌教正在喝茶……操蛋,他啥時候弄的茶水?
楊玄覺得見鬼了。
他乾咳一聲,“那個寡婦讓你來作甚?”
赫連紅新婚夜就殺了自己的夫君,隨後執掌鷹衛,堪稱是個狠人。但她忌諱別人說自己是寡婦,據說爲此殺了十餘人。
夥計卻沒有爲自家大統領討公道的意思,依舊笑眯眯的道:“大統領說,長安的小說在寧興頗爲受歡迎,她也看了不少。
才子佳人的故事令人感慨不已,她最喜的便是大團圓的結局。可世事難料,許多時候,卻會多了不少磨難。”
長陵!
楊玄眯着眼,“寫小說,我能做那個寡婦的師父。你說了這些,便是鋪陳,想要什麼?說!”
王老二問道:“老賊,郎君爲何不說做她的師祖?”
老賊正色道:“要想學得會,得陪師父睡,明白了嗎?”
夥計並未被激怒,而是摸出了一個錦囊,打開,裡面是一枚髮簪。
“這是大統領送給楊使君的。”
王老二:“這是……這是赫連紅的髮簪吧?郎君,你有了一個寡婦了,怎地還來一個?”
夥計終於憋不住了,淡淡的道:“還需留些口德!”
王老二說道:“都想殺人了,還留什麼口德?”
楊玄接過錦囊,看着髮簪。
確實是長陵喜歡的風格。
長陵若是有話,自然會令人來和他說,或是書信往來,絕不會弄什麼贈君以髮簪,一表思念之情。
除非,是覺得以後再也見不着了。
楊玄心中微動。
夥計說道:“公主摻和了朝政,前陣子爲了心腹柳鄉觸怒了陛下,陛下震怒之下,令人把公主軟禁於宮中,只等南征凱旋後再做處置。”
身邊的寧掌教捧着茶杯,悠閒的道:“你還和那邊的公主眉來眼去,就不怕晚上被一刀弄死?”
楊玄尷尬的道:“就是以文會友,筆友。”
“呵呵!老夫,理解!”寧雅韻當年也是女人追逐的對象,只是笑了笑。
楊玄握着髮簪,不由的想到了長陵。
那個少女啊!
終究還是走上了那條路。
他把髮簪收起來,說道:“辛苦你了!”
夥計笑道:“公主稱呼大統領爲姨,故而大統領纔不顧規矩,令小人來送髮簪。”
“我與長陵只是以文會友。”楊玄說道:“大戰在即,那個寡婦令人送來了長陵的壞消息……我不信,可終究腦子裡會琢磨此事,一琢磨,心就亂了。心一亂,如何能傾力而爲?這比離間計也不差。那寡婦可去領兵了。”
夥計微笑不語。
“手段不錯,不過,我和長陵,也就是比陌生人好一些。她倒黴了,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祈禱一番,隨後,聽天由命,不關我事!”
夥計嘆息,“大統領說,男人多負心,故而都該殺!沒想到使君竟然也是這等人。”
“那個寡婦是不喜男人吧?”楊玄問道。
夥計說道:“對了,還有一事忘記了告知使君。就在前幾日,鷹衛伏擊了赫連燕那個叛賊。此次是大統領看重的好手親自帶隊,那個叛逆的屍骸,應當已經爛了。”
從長陵,再到赫連燕……
寧雅韻輕聲道:“看來,北遼那邊頗爲看重你,這手段,是一個接着一個,就想亂你的心神。”
楊玄心中一凜,想到赫連燕的身邊有如安師徒後,又微微一鬆。
夥計彷彿知曉他在想些什麼。“對了,如安,也不是那人的對手。”
楊玄一怔。
夥計笑道:“那是大統領親自拉進鷹衛的好手,在寧興,也是風雲人物。斬殺叛逆,乃是我鷹衛之責,讓使君見笑了。”
“你成功的激怒我了!”
楊玄深吸一口氣,寧雅韻低聲道,“你斷定那公主無事?”
“她,聰明着呢!”
當初楊老闆綁架長陵,一路以爲這是個文青的弱女子,後來才知曉,這是一頭母老虎。
赫連燕啊!
這一刻,楊玄才發現,自己心痛了!
“弄死他!”
老賊起身,夥計笑道:“來之前,小人就沒準備活着回去。不過,能看到使君心疼,小人覺着,值了!”
噗!
一個包袱被丟了進來,散開,裡面的人頭滾到了夥計的腳邊。
隨即,一個嫵媚的聲音傳來。
“哎喲!郎君竟不肯爲我落一滴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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