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此刻燈火通明。
周寧已經進了產房。
怡娘進了後院,見楊玄站在窗外,雙手緊握。
“郎君無需擔心。”
楊玄的身體動了一下,“怡娘啊!”
他轉動了一下脖頸,覺得有些僵硬。
“娘子身體康健,郎君又做了許多,老天護佑,自然會平安。”怡娘招手,章四娘過來。
“去泡茶來。”
章四娘急匆匆的往邊上跑。
後院就有一個小廚房,專門用於楊玄和周寧。
跑過這一段後,周圍就有些幽暗。風吹過,樹枝搖擺,發出沙沙的聲音。
小廚房外面,此刻站着兩個虯龍衛。
“何事?”一個虯龍衛拎着鐵棍子問道。
“怡娘讓奴來爲郎君泡茶。”
“進去!”
章四娘進去,才發現赫連燕就坐在裡面,身後兩個婦人。
“今日大事,得罪了。搜!”
兩個婦人上前,把章四娘搜了一遍。
“脫鞋。”
章四娘坐下,把鞋子脫下來。
一個婦人檢查她的鞋子,一個婦人檢查她的頭髮。
“娘子,沒發現。”
赫連燕點頭,“都是爲了郎君和娘子,見諒。”
“我明白。”章四娘趕緊去泡了茶水,然後端着回去。
回到產房外,姜鶴兒也在,見她來了,低聲道:“方纔郎君發火了,小心些。”
楊玄在家沒發過火,什麼事兒說過就是。
章四娘心中一緊,知曉楊玄有些焦躁。
“郎君,喝茶。”
楊玄接過茶杯,喝了一口,被燙了一下嘴脣,就想呵斥。
罷了!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喝了一口茶水,定定神後,問道:“當初阿孃生我時,可艱難?”
怡娘回想了一下,“也是半夜發動的,一直熬了許久,到了早上才生出來。”
“阿孃難受嗎?”
怡娘想到了當年的黃氏。
“郎君的生母是個膽小的人。”
楊玄的嘴角掛着微笑,“是嗎?”
他一直以爲母親很堅強,否則怎麼能爲了他,一口乾了毒酒?
“生產前,郎君的生母頗爲畏懼,不過,上了產牀後,就再沒吭聲。直至快生出來時,悶哼了一聲。奴不知曉女子生產究竟有多痛,不過聽別人說,生不如死。”
“嗯!”
楊玄看過相關的資料,說是女子生產時,劇痛的程度超乎男人的想象。
膽小的母親,那一刻想的一定是孩子吧!
作爲太子的侍妾,上有出身高貴的太子妃,中間有那些尊貴的女人。她一個出身簡單的侍妾,不敢爭,不敢鬧。
就這麼靜悄悄的躲在某個角落裡,羨慕的看着那些人神采飛揚。
興許只是一個偶爾,就令她珠胎暗結。
“剛發現有身孕時,郎君的生母有些慌張,躲躲藏藏的。有人報上來,查出了身孕,她當時就慌了,如何勸都勸不好。陛下得知後,就令奴去管着她那邊。”
楊玄彷彿看到了一個膽怯的女子躲在角落裡。
“奴去了之後,多番安撫,她這才安心。
孕期中,但凡醫者吩咐如何做,哪怕是讓她每日喝九大杯水,她就絕不多喝一口,不少喝一口。”
“是謹小慎微嗎?”楊玄問道。
怡娘沒回答這個問題,“郎君不知深宮中的齷齪。生女兒還好,生了兒子的,就會盯着那些有孕的女人,生怕她們也生出兒子,成爲自己孩子的對頭。”
楊玄點頭,“都是爲了孩子。”
“那時候,奴管着郎君生母那邊,隔三差五就遇到事,不過都化險爲夷。”
“這也算是神靈護佑吧!”楊玄笑道。
“那些時日,郎君的生母今日問一句,明日問一句,問的都是那些侍妾產子的遭遇。那些人今日說一句,明日說一句,不知不覺,竟被她打聽到了不少消息。
就在臨產時,郎君生母再度焦躁不安,奴問了她也不說。直至快上產牀時,她突然大聲叫喊……”
“她喊了什麼?”
楊玄覺得母親一定是擔心難產。
這個時代,婦人生產就是過鬼門關。
怡娘說道:“她聲嘶力竭的叫喊:保孩子!”
楊玄一怔。
怡孃的聲音有些發飄。
“生產時,她一聲不吭,後來才發現,她把自己的手臂都咬爛了。”
楊玄緩緩看向祠堂。
母親的牌位就在裡面。
“郎君一歲,宮中傳來消息,帝后被人下毒……陛下當即令奴帶走孩子。”
“母親說了什麼?”楊玄問道。
“她懇請陛下讓她最後喂一次郎君,隨後才把郎君交給奴。”怡娘想到了那個女人最後的不捨,一直看着孩子,直至她走出去。
“她說,我兒安心,阿孃看着你呢!”
……
曹穎有些不安的和楊略說着話。
“這都快凌晨了,怎地還沒消息?”
楊略眯着眼,“郎君當年出生時,也沒那麼快。”
“叩叩叩!”
有人敲門。
門開,門子驚訝的道:“安司業!”
門外是安紫雨,以及幾個教授。
“聽聞阿寧生產,我們來看看,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說。”
在那些時日裡,國子監就是周寧的避難所,也像是孃家。
“辛苦了,安司業!”
曹穎上前行禮。
“如何了?”安紫雨問道。
“還沒消息。”
安紫雨頭痛的道:“我也不懂這些,可有風險?”
曹穎苦笑,“此等事,怎麼說呢?想來無事吧!”
“先前這邊派人去報信,掌教得知後,就令教授子弟們輪班值夜,若是城中有事,隨時可出來。”
“多謝了。”
周寧的產期就在這幾日,瞞不過有心人,楊玄也不準備遮掩。
“臨安城中龍蛇混雜,各方勢力的人都有。”韓紀也來了,“女子生產最怕驚嚇,就怕有人鬧出什麼動靜來。”
“已經去盯着了。”張栩說道。
“該調動軍隊。”韓紀目光炯炯,“郎君擔心什麼?”
“有人會彈劾。”曹穎說道。
一個刺史的娘子生孩子,竟然搞戒嚴這一套,你以爲你是帝王?
這事兒犯忌諱。
……
王老二帶着一隊侍衛在巷子裡來回巡邏。
當他們走過一段時,身後的圍牆中,兩個男子打開了帶來的包袱。
一人攀爬上去,小心翼翼的看着左右。
見王老二帶着人遠去,他輕聲道:“妥當!”
一人拿出了弓箭,小心翼翼的開始拉開弓弦。
吱……
哪怕再小心,聲音在黑夜中依舊傳出老遠。
男子咬牙切齒的站起來,仰頭,把箭矢對準了楊家。
“放啊!”
邊上的同伴知曉再晚片刻,王老二那個人頭狂魔就要殺回來了。
“還不放等什麼?”
同伴大怒回頭。
老賊笑嘻嘻的站在他的身後,“來了?”
……
“郎君,先前有人在外面準備放箭,是鳴鏑。”
楊玄點頭。
姜鶴兒問道:“外面問,如何處置?”
“今夜想來鬼神不少,殺了。”楊玄淡淡的道。
好大的殺氣。
姜鶴兒出去轉告。
外面得了消息,張栩問老賊,“可有什麼說法?”
老賊撫須,“這等殺人祭祀,要乾淨利落。”
於是,兩個男子變成了無頭屍。
東方越發的昏暗了。
“如何?”楊玄問道。
裡面的婦人說道:“要開始了。”
楊玄用手搓搓臉,“阿寧,我就在外面。”
此刻周寧劇痛難忍,卻不想讓他聽到,就說道:“子泰,去請祖宗護佑吧!”
“好。”
此刻只要周寧說有用的事兒楊玄都願意去做。
“郎君小心。”
姜鶴兒提着燈籠帶路。
到了祠堂,楊玄說道:“你先回去。”
“郎君不要人伺候嗎?”姜鶴兒有些好奇。
“不用。”
等姜鶴兒走後,楊玄推開門,點燃了油燈。
外面的晨曦疏朗的照耀進來。
楊玄把兩個牌位拿出來。
一個是孝敬皇帝,一個是母親黃氏。
他站着看了許久,把孝敬皇帝的牌位拿回去,就擺着母親的牌位。
“阿孃,您的兒媳周氏正在生產。”
三炷香的煙霧繚繞在牌位上。
“先前怡娘說了您當年懷我的事,說您膽小,卻爲了我而不顧一切。
我在想,女子本柔弱,爲母則剛。
你當時如何想的,我一直不明白,可就在先前,我惶然不安時,突然就明白了。
那一刻,我只想着窮盡世間的所有法子,願意付出所有代價,只求他們母子平安。
於是我明白了,在那一刻,您一定是想用自己的性命,來換取我的平安。”
楊玄輕聲說着。
怡娘站在產房外,雙手袖在袖口中,身姿筆直。
管大娘輕聲道:“要不要請了醫者來。”
怡娘搖頭,“淡定!”
“我擔心娘子……”
怡娘指着天空,“安心,有人看着呢!”
祠堂裡,楊玄說道:“是什麼讓一個弱女子不畏生死呢?應當是生命的延續吧!您用自己的性命延續了我的生命。
阿孃,此刻周氏正在生產,您的生命一直在延續……”
晨曦漸漸明朗。
“周氏生產有些艱難,我有些六神無主。
此刻,醫者就在外面,可他們都說了,生產,許多時候就是看命。
我不知曉她的命如何,但我想,我不會用自己娘子的性命,去換孩子的性命。”
楊玄輕輕撫摸着牌位,“我少有這等沒主張的時候,先前聽怡娘說了您的事,在心中茫然時,不由的就想來尋您說說話。興許,和您說了話,那孩子就出來了。”
“生了!”
後院一聲歡呼。
楊玄猛地回身。
東方,一縷紫光緩緩浮現。
紫色宏大,映照着天際。
整個天邊都被染成了紫色。
楊玄剛想出去,轉身,衝着牌位行禮。
“阿孃,周氏生了,我要去看看。”
“是個小郎君!”
後院,傳來了婦人的吶喊。
接着,便是孩子的嚎哭。
“哇!”
楊玄的身體一僵。
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讓他熱淚盈眶。
“我做阿耶了,阿孃。”
油燈溫柔燃燒着,紫色隱隱映照進來,也無法讓那溫柔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