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追說出口的話,讓她好似捱了人重重一耳光似的。
周圍人鄙視的目光使得身體輕晃,郭英突然捂着胸口,掙扎着下馬:
“皇上,臣身體不中用了,近來總是感覺力不從心。家父如今年事已高,身邊也不能沒有小輩盡孝的。”
他突然開口,容妃冷笑了兩聲,幾乎能猜得到郭英接下來要說的話了。
她冷冷盯着燕瑋看,只恨不能她當日與簡叔玉一道,死在外頭,不要回來纔好。
嘉安帝的神情此時十分的耐人尋味,他的眼神意味深長,居高臨下望着這個之前還擋在他面前的郭英。
禁軍正驅趕着野豬的聲音傳來,夾雜着豬的慘叫,有了忠信郡王府世子的意外,此時沒有人再敢用箭了,就怕真的有箭‘不長眼睛’。
“請皇上允許臣回到酉陽,照顧老邁的老父。”
“酉陽王身體硬朗,如今大唐正需要你這樣一位得力的猛將。”
嘉安帝一口拒絕郭英的話,郭英再如此強撐下去,未免會使皇帝認爲他恃功而驕罷了,對郭家不利。
郭英卻十分堅決,叩了一頭:
“回皇上的話,臣有一子,倒是有一把力氣,臣若不能再爲皇上效忠,他卻能爲皇上效力,哪怕只是任監門衛軍,也會感念皇上恩德的。”
衆人此時回過神來,郭英明退暗進,此時表面是要向嘉安帝辭去中都督之位,實則是爲了使兒子進入軍中。
只是大唐有明文規定,若尚公主,便不得入仕,終其一生,只能閒賦在家而已。
尤其是簡叔玉之亂後,由中書令杜玄臻領翰林院兩位學士,又將大唐律例重新編修過此條,無論娶或是尚主,都從此不能再入仕,哪怕只是並無實權的官品。
早在兩年之前,便由容妃向嘉安帝求情,使得嘉安帝下旨,讓郭翰尚主。
只是不知爲何,嘉安帝卻在當時應允之後,將婚後定在了三年之後。
那時倒沒人想過這樁婚事會生變,哪怕郭家心中不願,但帝王之女,依舊是會有排着隊的人娶。
衆人都只當嘉安帝寵愛雲陽郡主,所以爲了彌補女兒第一回出嫁時的不虞,有意爲她多籌辦嫁妝,要將婚事辦得盛大而已,哪知此時郭家卻有意使兒子入伍軍中。
這分明就是有婉拒嘉安帝當初賜婚的意思。
想起郭英父子之前悍不畏死,拼命護駕的模樣,怕是郭家救駕的恩情,在郭英這一跪,都要散得個一乾二淨。
“郭翰上前來。”
嘉安帝不見震怒的模樣,喚郭翰上前。
他剛剛與野豬對撞,身下的馬匹都被野豬獠牙將肚腹刺穿,他卻在地上滾了幾圈,又若無其事的站了起來,彷彿沒受什麼重傷。
郭翰上前也跪在父親身側,嘉安帝就問:
“若依你看來,十六衛所中,哪裡更得你心?”
郭翰聽了這話,興奮得舔了舔脣,想也不想就道:
“臣願入北衙禁軍,保皇上安危。”
北衙禁軍是唯一一府只歸嘉安帝調遣,護責皇帝安危的直屬禁軍。
嘉安帝微笑着看這個神情興奮的少年,眼神帶着睥睨之勢。
少年強壯有力,生與死,人間地獄,卻只是在他一念之間而已。
“北衙禁軍中,朕覺得沒有適合你的位置。”嘉安帝緩緩開口,郭英面若死灰,容妃卻是欣喜若狂。
皇帝饒有興致的看着衆人臉上大不相同的神情,又看了燕追一眼,身體微微下俯,看着表情有些茫然的少年:
“朕的三郎如今鎮守幽州,先去幽州隨他一些時間,讓朕看看你的本事。”
就是這樣兩句話的功夫,卻使郭氏父子如同在冰裡火裡走了一遭。
容妃怔愣着,死死咬緊了牙關,否則她害怕自己會忍不住問嘉安帝,將自己置於何地。
眼前之事,擺明就是燕追與郭氏父子的陰謀,自己能看得出來,嘉安帝未必就看不出來了?
可他卻依舊是這樣做了。
容妃身體一陣一陣的發寒,手臂上雞皮疙瘩不停的竄起,她告訴自己要沉着鎮定,不要自亂陣腳。
她若任性,會遭皇帝厭棄。
雖說心中明知此事,但容妃心裡依舊一股一股的悲涼涌了上來。
十月底的酈苑,那種吹來的寒風,是她這一生中,從沒有感受到過的冽凜。
“謝皇上恩典!”
郭翰歡天喜地的下跪,激動得眼淚都要噴了出來。
“既然郭翰要入伍軍中,當初與雲陽婚事,自此作罷。”
嘉安帝笑容冰冷,身上披着的鬥蓬被風吹得不住擺動。
容妃呆愣的看他,這位愛了她二十來年,她侍候了大半生的男人,此時讓她覺得有些陌生。
郭氏父子強忍了淚,郭翰更是大聲的回話:
“是小子無福。”
這沉壓在郭家人身上這兩年的枷鎖,直到此時纔算真正的揭去。
安陽郡主爲了此事,曾經痛苦至死,如今仍是病歪歪的,自得旨以來,至今未曾過過一天舒心日子,以淚洗面,短短這些年時光,便老了十歲不止。
郭家更是哀聲嘆氣,長房簡直如要絕了子嗣。
現如今,在嘉安帝淡淡的語氣中,這一切的過往,俱都化爲虛無。
郭翰眼含熱淚,伏在地上起不了身。
今日這獵眼見着也打不成了,燕追滿身是血,朝臣之中亦是有人受傷,忠信郡王府的世子更是死於苑內,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嘉安帝下令折返行宮,今日雖然出來時間短,但亦不是完全沒有收穫的。
除了黑麪郎分發衆將士,還有一些獵物,則是帶回。
一路傅明華與燕追也沒有機會說話,回了行宮,嘉安帝先使各人先散了,獨將燕追留了下來。
內侍端了盥洗的盆盞進來,嘉安帝在黃一興的侍候下,脫了外袍與長靴。
他赤着腳,坐在榻上,雙腿分開,手撐在膝頭上,有侍人正在爲他取冠。
皇帝低垂着頭,看不清臉上的神情。
燕追神情自然的在一旁侍人端着的水盆中淨了手,他洗得十分仔細,指甲縫裡染上的鮮血也都用帕子擦過了,又換了兩盆水,纔將一雙手洗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