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在一次激戰之後,姬蕩坐在水塘邊,忽然低頭看見了自己的模樣。
目色憔悴卻是透露着堅毅,頭髮花白,最後剩下的黑髮也透露着滄桑,甚至是有些分叉。
不過此刻都被血水沾染看不清了。
他們一路戰到此處,鮮血流了很多,人卻沒有死多少。
不是戰鬥不夠激烈,純粹是拿對方沒有太多辦法,技巧太過高超。
換作其他大軍,便是一千對陣一萬,姬蕩早就輕鬆殺穿了。
可他的對手是陳青,執掌生死之權柄,擁有不死詔的陳青。
兩千五百四十五年前。
那時的姬蕩,二十六歲。
身爲皇子之中最爲出色的存在,他在二十四歲之時,在雙方不動用靈氣法力的較量下,便擊敗了一位宗師。
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那麼他將會是下一代東華帝君。
無論是文治武功,他都冠絕諸多皇子。
沒有任何意外,他在皇子之時便被冊封親王尊位。
而他最後的屏障,便是那個一直患病的太子大哥了。
說實話,那時的他不怎麼看得起那個大哥,總是稱病,修行速度也一般,武道天賦聽說也不怎麼樣。
在他看來,實在是不配作爲他的對手。
可一切都在爭奪戰的那個雨夜之後被改寫了。
他擊敗了功勳卓著的九皇子,擊敗了才高八斗的二皇子。
最後的對手,也即將迎來。
在與太子爭位的前夜,太子邀請姬蕩前去,讓姬蕩沒有想到的是,這位一直稱病的太子,竟然是在院中舞動着大戟,那戟法精妙絕倫,便是他看了也得贊上一聲。
與太子交談的時候,太子讓人送來的,是一份蓮花酥,是姬蕩母親最拿手的糕點。
姬蕩吃下一口,便知道,這是母親的手藝。
然而太子卻是沒有做任何威脅,只是道:“明日,我希望你拿出全力來。”
“容妃娘娘身體不適,我請了藥王谷的神醫過來醫治調養一二,你不要太過擔心。”
只在這一刻,姬蕩便知道,他敗了。
能夠從父皇手中帶走母妃,這是何等的勢力啊?
而且,他確實拿捏住了自己,那是自己塵世間唯一放不下的。
第二日,與太子一戰之時,也不知是被此事幹擾分了心神,還是真的實力不如太子,他敗了。
現在他倒是想明白了,若是全力一戰,太子雖說贏不了他,可他勝的也不多。
太子,確實深藏不露,有資格成爲新的東華帝君。
世上哪兒有什麼奇怪的敗者封存制?
強者,想勝便勝,想敗便敗。
決戰之後第三日,他接回了自己的母親。
然而回到宮中不過一日,他的母親便自縊了。
或許是因爲對姬蕩的愧疚,或許是害怕姬蕩封存之後被太子一黨報復清算。
抱着母親的屍身,他來到東皇帝君的堂前,“如若封存會出事,請父皇準我陪母親同去。”
然而東皇帝君只是輕描淡寫看過一眼,“這就是你不如伱大哥的地方。”
“封存之事,我會親自準備,你無需擔心,你大哥雖然有些手段,可如今還不是我的對手。”
姬蕩起身,朝着大殿之外走去,走到門口之時,忽然問道:“父親,我真的算是你的兒子嗎?”
背後傳來東皇帝君蒼老的聲音,“在我坐上皇位的那一刻,你就不再是我的兒子,而是大龑的皇子。”
“皇家,何時有過親情?”
“我坐在這世間最高的寶座上,只感到了無盡的孤獨。”
“在我坐上去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將變成工具。”
姬蕩沉聲道:“我明白了,數千年之後,我會更心狠一些的。”
這個時候,他想起李崇煥入死界之後的姿態,便是開始明白。
自己不如他。
或許如今看起來自己乃是盟主,然而實際上,人家李崇煥壓根兒不在意這些事。
一旦事情不對,李崇煥絕對是最早離開的那一個。
李崇煥一直都是抱着遊戲人間,看世間豪雄的心態在進行着這一場戰爭。
可他不同,他必須要贏。
從回憶中回過神來,姬蕩將目光投向河對岸的陳青。
他收集過很多關於陳青的情報,也知道陳青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從大龑南去,入贅玄鳥部的贅婿,一步步成爲南黎築基共主,一步步擊碎他一統死界的夢。
在他看來,陳青有些時候甚至會有些多愁善感,他很是關心手下,而且將人性看得太簡單,以爲控制住家眷家族以及對方的慾望便能控制住一個人。
這一招對於普通人或許有效,但是修行者,又有多少普通人?
哪個不是披荊斬棘殺出來的,哪個不是歷經風雨?
在姬蕩看來,陳青完全不知道,他之所以有這麼多人追隨,完全是因爲他的名望和可怕的實力。
可陳青依舊有一個優點,那就是他對於人命極其淡漠。
似乎在他的眼中,這世間的廝殺不過只是一場戲劇,一場遊戲。
爲了大局,陳青可以輕描淡寫地下達滅族的命令從來不皺一下眉頭,而且下一次也絕對不會心軟。
真正的上位者,應該學會的,是掌控對方的後路以及給予對方希望。
很巧的是,陳青兩點都有。
姬蕩無比明白,他和陳青都是幕後的大人物推出來演戲的小卒子,他們的死活大人物們並不是很關心。
對於大人物來說這只是一場戲罷了,看個樂子順便拿些好處。
大人物們要的是勝,要的是贏。
可他沒得選,他唯有勝,唯有贏,纔有資格坐上桌子,也成爲駕馭衆生的幕後之人。
正在這時,忽然有人來,“殿下,開戰了!”
姬蕩點頭,提起那杆滿是鮮血的長槍,再次踏龍而上。
中原的戰事在持續,陳青和姬蕩的戰爭卻更加頻繁,他們幾乎是毫無休止的在進行戰爭。
從中原打到了西北,又從西北打到了極北飄雪之地。
此刻雙方都有一點後悔,爲啥要將全部的資源全部堆在防禦上。
區別只是在於,一個點了金剛不壞不死之軀,一個點了神速閃避。
當然,這也不能怪他們。
畢竟在同境界的戰爭中,排除了大境界修行者直接碾壓的情況下,不會戰死永遠是最強的。
只要不在一場戰爭中戰死,那麼武道境界就會不斷攀升,實力也會不斷攀升,最後常勝不敗。
而在這種高強度的戰鬥中,雙方軍士的武道境界不斷攀升,已經新涌現了上百位法眼境的軍士。
這個武道境界,已經跟他們麾下大將開始持平了。
到了這個時候,陳青和姬蕩都是開始明白,一旦這一場戰鬥獲勝,那麼整個死界都將是他們的囊中之物。
經歷過了這一場死戰之後的大軍,將會無堅不摧!
因爲他們麾下的每一個人,都將是人傑!
這是,歷經數月的生死磨難,每天每夜都沒有休止的生死磨難。
每天都有人在戰死,每天都在不斷的死戰,陳青和姬蕩以及麾下的軍士都開始變得麻木。
如同是一場漫長到極致的武道修行。
連續大戰七日之後,陳青斬了兩個什剎軍,終於算是有了戰果,下令修整片刻。
說實話,姬蕩是陳青遇到過的最難纏的對手。
當然,這跟他奇怪的實力構成也有一定的原因。
防禦拉滿,甚至於他本身其實應該算是個生產系修士。
無論是皇天后土還是須彌王蠱,其實都是生產系王蠱。
全靠武道境界的支撐,纔有和姬蕩一戰的資格。
若是給他一隻攻伐系王蠱,早斬殺姬蕩了。
連番大戰,陳青也是發現,他與姬蕩身上的王氣越發濃烈。
“或許,這便是稱王之路上必須要走過的一關吧。”
“若是這一戰草草收場,如何配得上六道鬼神?”
陳青伸手向天,忽然沒來由地唱了一句詩,“明明如月,何時可掇?”
他從未感受到王位距離自己如此之近。
什麼新的古龍下界,什麼大龑軍士過萬,如今在他看來,都是草芥。
經歷過這漫長的戰鬥之後,他只覺得自己只需要一個衝鋒,就足以擊碎大龑聯盟那可笑的自信。
在與姬蕩不斷的交手中,陳青對於武道的感悟也在飛速攀升,大量的記憶化作他的本能。
他每一天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變強,而這漫長的戰爭,暫時還沒有一個終點。
三年的時間一晃而過。
相較於姬蕩和陳青的死鬥,中原戰場的交戰頻率要低了許多,畢竟中原戰場涉及到的人數更多,雙方修行者也是五花八門,戰術千奇百怪。
總有一些特殊的人傑能夠在戰場上大放光彩。
至於陳青和姬蕩,似乎已經變成了一個傳說。
因爲這兩位威壓天下的霸主,已經三年沒有出現在世人的視野中。
唯有一些沒有參與戰爭的佛門弟子曾說他們一路打到了死界的盡頭。
至於其他,就沒有消息了,因爲見過他們戰鬥的修行者,就不可能有一個活着的。
他們的戰場,已經不是普通修行者可以見證的了,甚至只是看到,便註定了死亡。
龍驤軍和什剎軍不會放過周圍的一切敵人,所以他們將見過的所有人全部斬殺。
姬蕩和陳青,如同是消失了一般。
甚至兩年前就開始有傳言,姬蕩和陳青已經同歸於盡,再也回不來。
龍族在大規模宣揚這個傳言,而南黎方則是表示不信。
原因很簡單,南黎的三位主事者,胡瑤,徐耀風,無傷,都是陳青的人。
而龍宮和大龑只是聯盟,如今三條古龍下界,更是逞姬蕩不在奪取了盟軍的權柄。
可惜的是,因爲陳青和姬蕩的戰場極大概率在極北之地,南黎方也無法派出大量的探子越過大龑聯軍,去探聽姬蕩和陳青的下落。
極北之地,大雪飄飛不斷,冰河流淌。
這是姬蕩早就想好的戰場,可以最大程度發揮出鐵馬冰河的作用。
也是他自信能夠戰勝陳青的關鍵。
大風吹,陳青坐在風雪中,伸手抓了一把風雪塞進嘴裡,當做菜餚。
三年苦戰,與南黎已經斷了聯繫,早就沒有了任何補給。
也就能舀一捧雪幹嚼兩口了。
任是陳青自己都沒想到,這一戰,居然能夠持續到這個時候。
看向對面不遠處的姬蕩,此刻的姬蕩,已經是滿頭白髮,那是姬蕩瘋狂催動蟬類蠱蟲的代價。
如果陳青所料不錯,姬蕩的壽元,剩下的不多了。
陳青看向身旁渾身都是交錯傷痕的玄芒,“今日,我們還剩下多少人?”
玄芒道:“青哥兒,昨日又戰死了一騎,還剩三百五十七騎。”
陳青點頭,然後道:“拿出最後的酒肉吧,今日,多歇息一陣。”
“我有預感,這一場戰爭要結束了。”
遙望對面,姬蕩還剩下兩百四十二人,陳青無比清楚這個數字。
人數的優勢,來源於夢中斬龍之術。
什剎軍神速不假,可畢竟需要休息。
每次休息的片刻,陳青就會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夢中斬掉一個。
漫長的時間,讓他斬殺了不少什剎軍。
在三年的征戰中,姬蕩不是沒有發現終究會是陳青贏。
因爲不死龍驤軍太霸道了。
不死龍驤軍可以被砍頭,被剖心,但是不會死。
但是什剎軍戰死一人,那就是真的戰死一人了。
可若是離開了極北之地,失去了鐵馬冰河的優勢,那麼,什剎軍只會死傷地更快。
而且,在發現了陳青會夢中斬龍之術之後,姬蕩更是明白,必須要鎮壓陳青才能結束這一場戰爭。
否則,陳青靠着夢中斬龍之術,靠着收集的什剎軍鮮血,就能一個一個殺盡什剎軍。
所以,姬蕩只能將戰場繼續拉向北方,以求更恐怖的極寒會對龍驤軍帶來更大的限制。
對面的姬蕩,似乎也是極有默契,默默地修整了近一天的時間。
次日清晨時分,陳青整理了一番破破爛爛的衣袍,再次拔劍,這次拔劍,用得是他契約的第一隻劍蠱。
靈劍已經在三年的交戰中全部破碎,壽元燃盡。
這柄劍也只是做個裝飾,真正交手的時候根本用不上,陳青和姬蕩,如今交戰用得是拳法。
陳青揮劍,直指什剎軍,輕聲道:“這一戰,也該結束了。”
風雪大,無一人說話,即便是陳青說話的聲音很低,天地間依舊迴盪着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