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子……』
蒙仲略有些意外地看着田章。
記得方纔田章與他閒聊時,那神態讓蒙仲聯想到了蒙虎的祖父蒙羑,彷彿田章亦是一位相熟的長輩,直到田章收斂笑容直視趙主父時,蒙仲這才感受到這位齊國名將身上那無形的壓迫力。
那是一種不可思議的自信,彷彿田章堅信趙主父不可能將齊國逼到亡國的地步。
“呵。”
聽了田章的話,趙主父臉上露出幾許淡淡的笑意:“章子何以能斷定,我此番並非打算覆亡齊國呢?”
田章搖了搖頭,說道:“我聽說,前幾日田瞀、公孫閈二人已請見過趙主父,想必他二人已向趙主父解釋過此事……”
“……”趙主父一言不發。
見此,田章也不在意,自說自話般開口說道:“秦國與趙國聯合,只是爲了遏制我齊國,若我齊國敗亡,則秦趙兩國的關係,勢必會出現變化,哪怕趙主父此前扶持了公子稷爲秦王……在下以爲,趙國應該還未做到與秦國反目的準備。”
“那不見得。”
趙主父淡淡說道:“託章子的福,近兩年章子率軍攻伐秦國,讓秦國屢屢戰敗,想來秦國損失亦不小……”
“非也!”
田章打斷了趙主父的話,正色說道:“雖然在下近兩年率齊、魏、韓三國聯軍討伐秦國,僥倖取得優勢,但秦國的國力卻未見減損。想必趙主父也知曉,秦人民風素來彪悍,加之「商鞅變法」之後,秦國推行「軍功爵」制,國內授爵之賞封,皆與軍功掛鉤,這導致秦卒個個作戰勇猛,悍不畏死,不亞於魏之武卒……趙軍雖強盛,但未見得能勝過秦軍!”
“……”
趙主父皺着眉頭沉思着。
見此,蒙仲好奇問道:“秦國的軍功爵,對秦軍士卒的提升有那麼大麼?”
見是蒙仲詢問,田章換了一種態度,和藹地解釋道:“不能說是‘提升’,而是恐懼。”
說着,他見蒙仲露出困惑之色,便笑着問道:“小老弟對秦律有幾分瞭解?”
“並無瞭解,只聽說商君變法,是基於魏國昔日國相李悝的《法典》。”蒙仲搖頭說道。
田章想了一下,說道:“這話,對也不對。”
說着,他對蒙仲解釋道:“秦律是非常苛刻的,爲兄這些年也曾遊歷諸國,瞭解諸國的刑律,秦國是諸國中最苛刻的,它的獎賞最多,但懲罰也最重。”
“體現在何處?”
“就拿軍律來說吧。”田章捋着鬍鬚解釋道:“賞賜方面,秦國與中原諸國類似,並且賞賜更多,比如說,殺死一名敵軍士卒,便能得到一百畝的田地。”
“一百畝?殺死一人便賞賜一百畝?”蒙仲很是吃驚。
田章聞言輕笑一聲,說道:“秦國將爵位分爲二十等,最低的爵稱叫做「公士」,只需殺死一名披甲之士(即士卒),便能獲得此爵位,此後,秦國會賞賜良田一傾,住宅一處,奴僕一名。……第二級爵位叫做「上造」,上造又稱「造士」,即中原的「車士」,顧名思義,即擁有了登上戰車作戰的資格。……第三級爵位叫做「簪(zān)褭(niǎo)」,古有名馬謂之「裡褭」,駕馭駟馬,其形好似簪,故而稱「簪褭」,也就是小老弟熟知的「車吏」。”
說着,田章問蒙仲道:“小老弟,你猜從平民到公士,從公士到上造,上造到簪嫋,各需要殺敵幾何?”
蒙仲搖了搖頭。
“一人!僅一人!”
田章豎起一根手指,正色說道:“只要殺死一名敵軍士卒,就能升一級爵位!若是你能在一場戰爭中殺死七名敵軍士卒,就能得到第七級的爵位「七大夫(公大夫)」,這個賞賜,是否是很優厚?”
『殺死七名士卒就能升到士大夫?』
蒙仲感到十分驚訝,要知道他父親蒙翟生前,前前後後不止殺敵幾十人,也只有一箇中士的爵位而已,由此可見,秦國的軍功爵,確實優厚。
而就在這時,卻見田章搖搖頭說道:“但是我告訴你,一千名秦卒,能升到七大夫的,寥寥無幾。”
“這是爲何?”蒙仲感到十分不解,畢竟殺死七名敵軍士卒,這個標準根本談不上苛刻,前幾日他夜襲齊營時,被他親手殺死的齊軍士卒可能就不止這個數目了,他就能辦到,沒理由那些強健的秦卒辦不到啊。
“因爲軍功爵除了‘賞’,還有‘罰’!”捋了捋鬍鬚,田章正色說道:“秦國軍律規定,但凡有爵的士卒,逢戰必須殺死一名士卒,否則將失去爵位;若一個五人的隊伍中,有一名秦卒逃跑,其餘四人必須額外殺敵一名敵軍士卒來抵償‘連坐’之罪;另外,若五人隊伍中有一人戰死,則其餘四名士卒也必須額外殺死一名敵軍士卒來‘抵罪’。……換句話說,若你是一個伍內的士卒,而伍中四名士卒盡皆戰死或逃亡,那麼,你就需要殺死四名敵軍士卒來抵罪,加上你個人必須殺死的一名敵軍士卒,總共是五人,只有殺死五名敵軍士卒,你才能保住你現有的爵位,不被秦律處罰!……而這,僅僅還只是士卒的處罰制度。”
頓了頓,田章忽然又問道:“小老弟如今在趙主父身邊擔任何職位?”
“近衛司馬。”蒙仲回答道。
『近衛司馬?……看來這位小老弟已受到了趙主父的重用,呵,不愧是孟師看中的弟子……』
田章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趙主父,終於明白他方纔試圖將這位小老弟拐到他齊國時,何以趙主父竟再不能忍受。
“手下有多少兵?”田章又問道。
“五百人。”蒙仲如實說道。
田章點了點頭,旋即對蒙仲說道:“假如你在秦國,手下有五百兵,那麼,但凡遇到戰事,你就必須保證你麾下的士卒,殺死整整五百名敵軍士卒,此謂之全勝。如果你能做到,你就能升一級爵位。……我這裡所說的五百人,指的是你麾下士卒一人不死,否則,你麾下士卒死一人,就必須保證再額外殺死一名敵軍;死十人,殺十人;死百人,殺百人!”
蒙仲聞言愕然,忍不住問道:“加入我麾下士卒戰死兩百人,那……”
田章聞言笑道:“那就是說,你需要保證你麾下的士卒,殺死敵軍七百人!”
“這也太苛刻了。”
蒙仲嚥了嚥唾沫,又問道:“那若是沒有辦到呢?”
田章聞言輕哼一聲:“死兩百人,卻沒有殺夠七百人,削一級爵位;死兩百人,卻沒有殺夠兩百人,削三級爵位,可能還要因此獲刑,貶爲奴隸。”
蒙仲張了張嘴,被田章所述的秦律的苛刻講地說不出話來。
此時就聽田章總結道:“在秦國,獲得爵位並不難,只要在一場仗中殺死多名的敵軍士卒,就能獲得很高的爵位,難就難在如何保住現有的爵位……爵位在秦國非常重要,可以抵罪,可以爲他人贖免奴隸身份,但它也同樣很容易失去。在一場戰爭中,可能你起初就是七八級的爵位,並且在戰場上也殺死了七八名敵軍士卒,可戰後一清算,你莫名其妙就掉到了三級爵位,甚至於變成奴隸,這在秦國都是屢見不鮮的事。……是故,秦軍士卒作戰時非常勇猛,悍不畏死,有時候秦卒寧可與敵卒同歸於盡,戰死在沙場上,因爲這樣,他們才能保住現有的爵位與田地,將其留給自己的親人,否則,一場敗仗下來,就很有可能失去一切……”
說到這裡,田章長長吐了口氣,捋着髯須說道:“我與秦國軍隊三度交手,首次是在「桑丘」,第二回在「濮水」,最近一次在「函谷關」,在我眼中,處於下風的秦卒,要比兩軍僵持時的秦卒更加可怕,昔日在濮水時,我就吃了這個虧,誤以爲秦軍即將擊潰,卻沒想到……”
他回憶着「濮水之戰」的經歷,回憶着當時秦軍士卒在劣勢的情況下展現出了遠超平日裡的恐怖戰鬥力,竟將此前明明佔據上風的齊軍殺地節節敗退。
這場敗仗,讓田章徹底體會到了秦軍的恐怖,從此再不敢小覷秦軍,哪怕是已處於潰敗的秦軍。
因爲誰也無法保證,那些恐懼於秦律的秦卒,會不會來一場自殺式的突擊,用壯烈戰死來保住已獲得的爵位,使家人賴以生存的田地不被秦國收走,也使得家人不會成爲別人的奴隸。
“現如今的趙國,有自信單獨面對那樣的秦國嗎?”
田章正色詢問趙主父道。
“……”
趙主父從始至終聽着田章講述秦國軍隊的強大,此時聽到詢問,默然不語。
鑑於他的心腹臣子樓緩就在秦國擔任國相,趙主父當然知道田章講述的這些並非信口開河——秦國就是憑着這種苛刻的軍律,“逼”着秦軍士卒勇猛殺敵,才得以在近幾十年,徹底壓制三晉,打地魏、趙、韓三國喘不過氣來。
雖然趙國的軍隊其實不弱,但倘若對方是秦國的軍隊,縱使是趙主父也得掂量掂量。
此時,就聽田章面帶笑容地對趙主父說道:“如今中原,唯獨趙齊兩國能與秦國抗衡。……楚國早已一蹶不振,若得知齊國覆亡,縱使秦國並未立刻與趙國反目,也會趁勢攻伐楚國。前些年,秦國的「司馬錯」攻滅了蜀、巴、苴三國,設立蜀郡,此後一直對楚國虎視眈眈,只因有我齊國在,秦國暫時不敢輕易進攻楚國,若我齊國覆亡,楚國必定臣服於秦,介時,魏、韓兩國究竟是倒向趙國,還是倒向秦國呢?倘若秦國到時候以楚、魏、韓爲爪牙,與趙國撕毀盟約,趙國如何抵擋秦國?”
說到這裡,田章微微一笑,沉聲說道:“爲趙國考慮,不如這樣,我齊國願意臣服於趙,奉趙國爲尊,助趙國拉攏楚、魏、韓三國,共同對抗秦國,趙主父意下如何?”
看了眼正皺眉思忖的趙主父,又看了一眼侃侃而談的田章,蒙仲心中萬分驚訝。
他隱隱感覺,田章從始至終都主導着這次談話,與田瞀、公孫閈二人給他的感覺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