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半個時辰後,蒙仲跟着陽文君趙豹來到了後者的府邸,還是在當初他持劍威脅後者時的那座府內的小院。
“上了年紀,就不喜再舞刀弄槍,平日裡就種些菜,偶爾到山裡狩獵……”
在府上僕從準備火爐、酒壺等物的時候,陽文君趙豹向蒙仲簡單講述着他平日裡的愛好。
這一點,蒙仲倒也略有耳聞,知道趙豹將其軍中大部分的事,就交給了他的副將、同時也是他的侄子趙賁,至於陽文君趙豹本人,只是隔三差五纔到軍營兜兜轉轉而已。
似乎上了年紀的老將,都差不多是這樣。
“令郎呢?不在邯鄲嗎?”
“呵,混小子不成器,索性就讓他留在鄉邑。”陽文君趙豹口中的鄉邑,大概指的就是鄉邑。
片刻後,待府上的僕從準備好了酒具,又奉上了菜餚,趙豹卻遣退了左右,笑着對蒙仲說道:“你與齊國的匡章,似乎關係不淺?”
蒙仲沒有隱瞞,如實說道:“我在宋國時,曾跟隨義兄惠盎拜訪孟子,與孟子有過一番談聊,章子乃孟子的弟子,是故較尋常人關係稍微親近些……”
“哦。”
趙豹微微點了點頭,旋即笑着對蒙仲說道:“老夫聽說,你此番隨同主父征討齊國,竟以五百兵大破數萬齊軍……”
“只是一場偷襲而已。”
“那也很不簡單了。”趙豹搖了搖頭說道:“趙希對你的評價相當高……”
“趙希軍將?”蒙仲微微一愣,心中也很好奇那位軍將對他作何評價,畢竟他二人曾經因爲意見不同而鬧出很大分歧。
彷彿是看穿了蒙仲的心思,趙豹輕笑着說道:“趙希在信中講述,說你小子眼光卓著,一眼就看穿了匡章所設的詭計,又說你年紀雖小,卻頗有器量,是個人才……”
蒙仲失笑般搖了搖頭,他也沒有想到,他當初與趙希摒棄前嫌的那碗酒,竟讓趙希對他的印象大爲改善。
而就在這時,就聽趙豹略有深意地說道:“趙成、李兌那些人,他們平日裡都做了些什麼,老夫也不想去參合,老夫只要管好邯鄲即可……從趙肅侯那時起,老夫便負責衛戎國都,這也是趙成、李兌等人都要給老夫幾分面子的原因……”
“呵。”蒙仲微微點頭。
必須承認,相比較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這些活躍在政壇上的趙臣,陽文君趙豹其實略顯低調,但他手中的權力卻不小。
就拿如今來說,邯鄲城附近的軍隊,有權力自由出入邯鄲的,其兵權都在趙豹與守衛宮門的趙將信期手中——另外就只有蒙仲的五百名信衛,畢竟那是趙主父的近衛。
而除此以外,無論是趙成、李兌,還是安陽君趙章,他們手中的軍隊都不允許擅自進城,只能駐紮在邯鄲城外,而且還不能過於靠近邯鄲。
由此可見,陽文君趙豹的權力其實是非常大的。
而就在這時,卻聽趙豹忽然問道:“小子,想不想到老夫帳下來?”
“呃?”
蒙仲略有些吃驚地看着趙豹。
只見趙豹喝了一口酒,神色自若地說道:“不願意麼?……先前,邯鄲城內確有不少人笑話你不自量力,竟欲效仿魏國的武卒而訓練手中士卒,但祝柯一戰,你已證明了信衛的實力,再加上有老夫舉薦,你認爲會有人敢說閒話麼?”
“……”
蒙仲看了一眼趙豹,婉言拒絕道:“陽文君的好意在下心領,在下現如今任趙主父身邊近衛司馬,不好……”
“小子!”趙豹打斷了蒙仲的話,正色說道:“莫要急着推辭,回去後好好考慮一下。老夫認爲你是個人才,是故纔不希望你行差踏錯……自古以來,中原都講究‘名正言順’,我趙國現如今的國君,終究是在邯鄲,而不在信都,更不會是在代郡。”
他這話,其實已經說得很直白了,就差沒有將趙主父與安陽君趙章的名字直接說出來。
見蒙仲不說話,趙豹低聲說道:“小子,你跟在趙主父身邊許久,老夫相信,有些事你自己也看得出來。趙何也好,趙章也罷,皆是趙氏嫡宗子弟,此前誰人繼位,老夫都不反對,但既然如今趙何已得了名分,況且臣民亦逐漸認可了新君,此時主父若再做些什麼……必定會使我趙國陷入內亂。是故,無論是肥義,亦或是老夫,都不會袖手旁觀。”
“……”
蒙仲端着酒碗喝了一口。
根據趙豹的話,他可以猜測一二:其實陽文君趙豹對於趙何、趙章,都沒有什麼偏見,關鍵是趙王何已經當了數年的趙國君主,且趙國臣民也逐漸接受了這件事,而現如今,趙主父卻忽然想要廢除趙王何,另立安陽君趙章爲國君,這極有可能會引起趙國的內亂——這纔是陽文君趙豹堅決反對的原因。
想到這裡,蒙仲笑着說道:“陽文君太高估在下了,在下又能做什麼呢?”
“呵呵,小子莫要自薄。”
趙豹目視着蒙仲笑道。
說實話,一開始趙豹對蒙仲倒也不是很在意,頂多就是覺得這名少年很有才能,而且很有意思,直到聽說蒙仲在祝柯時率五百名信衛夜襲數萬齊軍,趙豹才意識到自己低估了這名少年。
一名有膽氣、有權謀的少年,再加上他手底下五百名“趙武卒”,這就是一股不能忽視的威脅。
倘若蒙仲鐵了心站在趙主父、安陽君趙章那邊,到時候,隨時守候在趙主父身邊的那五百名信衛軍,或將成爲一支關鍵性的兵力。
這也正是趙豹今日約蒙仲到府上喝酒的目的——只要“策反”了蒙仲,趙主父與安陽君趙章在邯鄲城內就沒有“內應”的軍隊,縱使他們鬧地再兇,陽文君趙豹也不怕邯鄲會出什麼亂子。
反之,由於不能提前對蒙仲與其麾下的五百名信衛軍下手,趙豹只能日日夜夜防着這支五百人的兵力,以免在事發時,他麾下軍隊像齊國軍隊那般,被蒙仲麾下的信衛軍偷襲——可就算日防夜防,哪有天天防的道理?更何況誰也不敢保證期間會不會出現什麼岔子。
因此,趙豹最終還是決定先約蒙仲談談,畢竟這是最直接、最簡單的辦法。
而據他所知,趙相肥義也是這個主意。
“考慮考慮吧。”陽文君趙豹親自爲蒙仲倒了一碗酒。
大約一個時辰後,見時候已經不早,蒙仲便起身告辭,返回了王宮。
此時,王宮內有兩支軍隊,其中一支,即是由趙將信期統率的趙王宮衛,人數大約千餘人左右;而另外一支,即信衛軍,只守候在趙主父居住的那座宮殿四周。
不是蒙仲自誇,要是兩軍真打起來,他麾下五百名信衛軍,能輕而易舉將信期麾下的宮衛擊破,且順勢佔領王宮——這恐怕也是陽文君趙豹感到憂心的地方。
只不過,蒙仲並不認爲趙主父會下達那樣的命令。
畢竟,倘若趙主父果真下達這樣的命令,就要揹負“弒子”的惡名,而據蒙仲對趙主父的瞭解,這位雄主還是很愛惜自己的名聲的。
這也是趙主父至今都還沒與趙王何一黨的臣子徹底撕破臉皮的原因。
“司馬。”
有一隊巡邏的信衛遠遠瞧見了蒙仲,連忙跑來向後者行禮。
不得不說,祝柯一戰後,蒙仲、樂毅等人在信衛軍中威望大增,那些年紀比蒙仲或要年長十歲左右的士卒,皆紛紛認可了這位年輕的司馬。
“唔,好生巡邏。”
“喏!”
在聊了幾句後,那隊信衛逐漸遠去,而蒙仲,也回到自己的住處——一座小偏殿歇息。
次日一早,蒙仲就受到了趙主父的召喚,詢問了昨日蒙仲的行蹤。
『我前往拜訪章子的事,趙主父是知情的,既然如此他又問起昨日……』
稍稍一想,蒙仲便猜到了趙主父之所以詢問自己的原因,便如實將他昨日碰巧遇到陽文君趙豹的事跟趙主父說了一遍。
當時,趙主父似笑非笑地問道:“趙豹?他找你做什麼?”
蒙仲便回答道:“陽文君問我有沒有興趣到他帳下,爲他訓練士卒。”
“哦?”
趙主父眼眸中閃過幾絲異色,又問道:“那你是如何回覆的?”
蒙仲平靜地回答道:“我對陽文君說,我乃趙主父身邊近衛,不可擅離。”
“呵呵呵。”
趙主父笑了笑,沒有再追問下去。
因爲在他看來,陽文君趙豹還不具備“策反”蒙仲的資格——說白了,趙豹無法給蒙仲想要的東西,比如穩固趙宋同盟。
趙豹雖然位高權重,但他辦得到麼?辦不到的!
只有他趙雍,能給蒙仲想要的東西。
片刻後,樂毅來到了這邊,遠遠朝着蒙仲做了幾個手勢。
“怎麼了?”
蒙仲走上前去問道。
只見樂毅壓低聲音說道:“昨日,有兩名屯長向我稟報,說這兩日有人與他們暗中聯繫,要求他們作爲內應,監視趙主父與你我的一舉一動。”
“誰?”蒙仲皺了皺眉。
“還能是誰?”樂毅壓低聲音說道:“陽文君麾下的佐司馬,趙賁。”
“是他啊……”
蒙仲恍然地點了點頭。
“這事怎麼處理?”樂毅低聲問道。
蒙仲想了想說道:“莫要聲張,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至於那兩名屯長,待過幾日邯鄲論功行賞時,額外給予他們一份賞賜……”
“唔。”
樂毅點點頭離開了。
看着樂毅離去的背影,蒙仲哂笑着搖了搖頭。
陽文君趙豹麾下的佐司馬趙賁,跟他們也算是舊識了,蒙仲當然猜得到這位究竟有什麼目的。
換做在以往,那幾名屯長未必會向他們稟報這件事,但現如今嘛,趙賁想要收買信衛軍士卒,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不過……
“確實要起風了……”
看着遠處被風吹起的旗幟,蒙仲喃喃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