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若雲坐在牀上,從牢房回來後,她就一直這麼坐着,丫鬟把火盆燒的旺旺的,可她始終手腳冰涼,好像已是個死人。
“咚咚咚”,有人敲門,阿理的聲音在外面響起,“若雲姐,我能進來麼?”
高若雲這纔回神,驚訝地說不出話,公堂審判,阿理蹤影全無,所有人以爲她已經畏罪潛逃,崔右文甚至貼出海捕公文,她居然還敢回來?對於阿理,她說不出什麼感情。她以前感謝阿理幫她爲自己與崔長宇牽線搭橋,讓兩人有機會相處。直到阿理和崔長宇日日出門,馬公子通過高父,把謀劃和猜測告訴她,她開始怨恨阿理,怨恨她藏起張鶯鶯,怨恨阿理不早告訴她那兩人的齟齬。即使明明高若雲自己也心知肚明又不敢挑破,可她需要一個怨恨的對象。所以她那天不顧阿理的勸告,還是讓高父把人引開迷暈。本以爲崔長宇二人不過是通姦罪,讓兩人受受教訓,不想竟還牽扯殺人案,才讓事情演變到今日的局面。可馬公子找人去帶阿理,她卻無故消失,可見她原本就沒有被迷暈,卻坐視不理,任由事情發展。
“你還敢回來?不怕……”高若雲氣勢洶洶地打開門,卻看見阿理抱着孩子,不由頓住了。她不想也不敢看見這個孩子,這個孩子,是她婚姻失敗的見證。
阿理跨進門裡,淡淡道:“若雲姐不必如此,郡守府的人抓不住我。”
高若雲回過神,想起她對阿理的那些怨恨,尖聲道:“你明明那麼厲害,明明知道他們兩個不該在一起,明明知道鶯鶯殺了人,爲什麼甩手不管?”
“難道我沒提醒姐姐麼,讓他們暴露,不是你自己選擇的麼?”阿理嘲諷一笑,“我爲什麼要管?”
“爲什麼?”高若雲傻了,喃喃道,“因爲你能做到啊。”
阿理噗嗤一笑道:“愛與不愛,成親與不成親,變心與不變心,這一步步不都是你們自己選擇的麼?這發生的一切,你不是從始至終都清清楚楚,只是不敢說出來麼?既然如此,我爲什麼要管,我能管得住人心麼?那採藥人被鶯鶯姐所害,你們也能做到爲他伸冤,你們爲什麼不管?”
高若雲搖晃了一下,她不知如何反駁。
阿理看了一眼門外,門外黑漆漆一片,一個人也沒有,也不知道她在看什麼。
“若雲姐,我今天來不是和你爭論,我只想問問,鶯鶯姐和哥哥的孩子,你願意撫養長大麼?”
“什麼?”高若雲看着那個面容和崔長宇有八分相似的孩童,就如同眼睛被針紮了一般。阿錦長得更像自己,她沒想到張鶯鶯的孩子,會這麼像崔長宇。她突然就爆發了,歇斯底里地吼道:“憑什麼,他們對我不仁不義,我憑什麼要撫養他們的孩子!你把孩子拿走,拿走!”
“若雲姐,這個孩子的生死在你一句話,你真的想清楚了。”
“什麼意思?”高若雲僵直地看着阿理無波無瀾的眼睛,最終還是搖頭道:“憑什麼。不要,我不要。”
阿理點點頭,沒再說話,轉身走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見了。
高若雲站在門口,一時又想去喚住阿理,一時又恨自己心軟。
突然院中傳來匆忙的腳步身,高若雲的貼身丫鬟慌張地跑過來道:“少夫人不好了,衙門傳來消息,少爺和張小姐在牢中,雙雙自盡了。”
誰也不知道張鶯鶯是怎麼從女牢不知不覺跑到崔長宇的男牢,兩人又從何處得到自盡的匕首的。就如他們不明白,已經死去的兩個人怎麼能緊緊抱在一起,怎麼也分不開。
崔右文看着愛兒的屍體,老淚縱橫,他恨恨地指着張鶯鶯吩咐道:“把那個女人的胳膊掰斷,讓她滾開。”
即使再緊密,這不過是兩具屍體,遺容安詳滿足的兩個人還是被硬生生地掰開了。若不是還需對張家有個交代,崔右文恨不得將張鶯鶯挫骨揚灰。
七天之後,崔家祖墳處,一名圓臉的少女抱着嬰兒站在崔長宇的墳前。白日裡燃燒過的紙灰早已熄滅,滿地皆是灰白,如同下了一場灰色的大雪。她沒看崔長宇的墓碑,而是對墳塋道:“出來吧。”
隨着話落,一道影子從墳頭竄出來,落在地上,竟是一隻黃色的狸貓,它望着阿理懷中的嬰兒,瞳孔收縮成一條直線。
“高若雲不願撫養這個孩子,它便無法成人,你帶走吧。”阿理把襁褓往地上一扔,孩子瞬間化爲一隻毛茸茸的小貓,蹣跚着步伐走向狸貓。
狸貓看了看阿理,喵喵叫着,舔舐着小貓的毛。
阿理好像聽懂了狸貓的叫聲一般,搖搖頭:“人妖殊途,你都不能化形,如何和高若雲在一起。即使崔長宇選擇的是高若雲,高若雲的心裡也只有真正的崔長宇,況且借來的時間不能長久,你們遲早也是分離,你不該動心思。別怪我沒提醒你,野貓去人類的世界,你說不定哪天會被打死。”
狸貓低下頭,露出好像人一般難過的樣子。它又喵喵幾聲,叼起小貓離開了此地。
阿理望着狸貓的身形消失在黑暗,撇撇嘴,“我本就無心,還用你說?”
八年後,鳴鳳樓內,高若雲坐在包間裡,看着戲臺上的人。
自從小牡丹離開後,吉祥班換了一個小杜鵑唱《牡丹記》,《牡丹記》也被改名《杜鵑記》,可卻再無往日風光,戲班老闆見戲不叫座,就換了劇目,卻始終沒有起色。鳴鳳樓老闆是生意人,吉祥班既然撐不起場子,就換戲班。漸漸地,當初叫座又叫好的《牡丹記》漸漸銷聲匿跡。也許是風水輪流轉,人總是健忘吧,如今在鳴鳳樓駐場的趙家班,近日換了新曲目,引發城中一波追捧。高若雲近年來撫育麟兒,也漸漸放下,又有閒心看戲了。既然是新近的熱門劇目,她自然要來瞧瞧的。誰知道這劇名雖不一樣,劇情卻和《牡丹記》大同小異。
劇情又演到當初蘭陵生娶妻那一幕,樓下的賓客有不少人開始交頭接耳,談起別的事來,顯然對這短短一幕並不感興趣。
可這次,樓上的高若雲,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