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波羅底諾戰役的尾聲,皮埃爾便又一次逃離拉耶夫斯基的炮壘,同一羣士兵沿河谷向克尼亞濟科沃村走去、走到包紮站,看見血跡,聽到叫喊和呻吟,便又混在士兵堆中匆忙繼續趕路。
皮埃爾現在的全部心思,是竭望儘快擺脫他在這一天所經歷的可怕印象,回到經常的生活環境,在自己房間裡的牀上安穩地睡一覺。只有在慣常的生活條件下,他才感覺得到他能明白他自己,明白他所見所親歷的一切。但這樣的條件無處可得。
一路上,雖沒有炮彈和子彈的呼嘯聲,但前後左右仍然是戰場上的同樣景象,仍然是痛苦的、疲憊的卻有時奇怪地冷漠的人們,仍然在流血,仍然是穿軍大衣的士兵,仍然是射擊聲,儘管比較遙遠,但仍然引起恐怖,此外,就只有跋涉的悶熱和飛揚的塵土。
沿莫扎伊斯克公路走了三俄裡左右,皮埃爾在路邊坐了下來。
暮色降臨大地,槍炮的轟鳴也已沉寂。皮埃爾枕着胳膊肘躺下,他躺了很久,一面看着在黑暗中經過他身旁的影子。他老覺得,隨着一聲可怕的呼嘯,會向他飛來一發炮彈;他哆嗦着擡起一點身子。他記不清在這裡呆了多久。半夜,三位士兵拖來一些幹樹枝,在他身旁坐下,開始點燃火堆。
士兵們斜眼看了看皮埃爾,點燃了火堆,然後放上一口小鍋,把麪包幹掰碎放進鍋裡,又加了一點醃豬油。沾了油葷的美味食物的香味混合着煙味。皮埃爾坐直了些,嘆了口氣。兵士們(他們是三個)吃着,沒有注意皮埃爾,邊吃邊談。
“你是幹什麼的?”其中一個突然對皮埃爾說,顯然這問題的意思就是皮埃爾心裡想的:假如你想吃,我們就給,但你要說,你是不是老實人?
“我?我……”皮埃爾吞吞吐吐,覺得有必要儘量降低自己的社會地位,以便接近兵士們,便於他們瞭解。“我是一位民防軍官,真的,不過這裡沒有我的弟兄們;我來參加戰鬥,和自己人失散了。”
“瞧你!”一個士兵說。
另一個士兵搖了搖頭。
“好吧,想吃就吃,麪糊糊!”第一個士兵說,把木湯匙舔乾淨,遞給了皮埃爾。
皮埃爾坐近火堆吃起來,鍋裡的糊糊他覺得是他吃過的最好食物。在他貪饞地俯身從鍋裡大勺大勺地舀着吃的時候,他的臉被火光照亮,三個兵默默地望着他。
“你要上哪兒去?你說哩!”其中一個又問。
“我去莫扎伊斯克。”
“你大概是老爺吧?”
“是的。”
“怎麼稱呼呢?”
“彼得-基裡洛維奇。”
“呶,彼得-基裡洛維奇,咱們一道去吧,我們送你去。”
在什麼也看不見的黑暗中,士兵同皮埃爾一道向莫扎伊斯克走去。
當他們走近莫扎伊斯克,登上市郊陡峭的山峰,雄雞已在高唱。皮埃爾同士兵一道走着,完全忘記客棧就在山腳下,他已走過而不知道。要不是他的馴馬伕在半山上碰到他,他是想不起來的(他是如此的丟魂失魄)。馴馬伕是去城裡尋找他,現又返回客棧去的,他從白皮帽上認出了皮埃爾。
“爵爺,”他斷斷續續說,“我們已經絕望了。您怎麼是走着來的?您這是上哪兒去啊,您說說看!”
“啊,好了。”皮埃爾說。
士兵停住了腳步。
“呶,怎麼,找到自己人了?”一個問。
“呶,再見!彼得-基裡洛維奇,是吧?再見了,彼得-基裡洛維奇!”其餘兩人的聲音說。
“再見。”皮埃爾說,同他的馴馬伕一起往客棧走去。
“該給他們錢!”皮埃爾想,握住衣兜。“不,不用。”有一個聲音對他說。
客棧的房間已沒有空位子了:全部客滿。皮埃爾穿過院子,蒙着頭在自己馬車裡躺下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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