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荊無命走出銅駝陌,穿過長巷,走過一條長街,在夜深人靜的夜色裡穿行邁步,一直走到城南,最後停在一座殘破頹敗的荒宅前。
黑夜中,兩盞又大又亮的紅燈籠懸於門首左右,仿似在替他引路一般。
更奇特的是,門上還寫着兩個大大的字,“請進!”
門扇大開,荊無命面無表情的走了進去。
對於此地,他輕車熟路。
因爲他少年時有很長一段時間便是在這裡度過,日復一日,不分春秋寒暑的練劍。
他曾看着這座府邸從蕭條冷清,到後來的輝煌燦爛,賓客如雲,然後隨着上官金虹的隕落,一切又都悉數化爲塵埃泡影。
沒錯,這裡便是上官家的老宅。
對方居然挑了這麼一個地方。
荊無命的眼眸更幽暗了,眼中仿似沒有半點人氣,平靜冰冷,宛如一縷孤魂。
男子隨意懶散的倚靠着一張太師椅,頭頂玉簪束髮,半披半散,慵懶道:“我姓劉……”
現在可是酷熱的夏天啊,似這種地方本該少不了蟲鳴的,但奇怪的是,空氣中居然飄着一股淡淡的沁寒冷意,暗藏殺機。
低低的嗓音居然如女子般陰柔,也如女子般嬌柔。
但荊無命卻留意到,對方分明是一副成年男子纔會有的相貌,而且骨架略大,身形高挺,可偏偏這個人卻似女子般做作,面塗脂粉,烈焰紅脣,一襲桃花色的廣袖長袍,怎麼看怎麼彆扭,令人不寒而慄,不驚而懼。
荊無命眼珠輕轉,並未說話。
那人坐在上座,一手持壺,一手端杯,在自斟自飲。
“人呢?”荊無命沉聲問。
男子微微一笑,捲袖一拂,一旁的桌案上忽有一顆頭顱刷的飛起,飛出了正廳,落在荊無命的面前。
但出人意料的是,荊無命的神情始終平靜,未有任何變化,甚至看也不看面前的那顆頭顱。
男子擱下酒壺,站起身慢悠悠地道:“說起來,你母親和青龍會也有不小的關係。當年上官金虹爲青龍會堂主之一,氣勢正盛,唯恐他生有異心,青龍會便擇取了一名女子接近他。上官金虹本就另有圖謀,爲了讓一些人放鬆警惕,便只好裝作爲美色所惑,與之數夜纏綿,方纔有了……”
忽然,燈亮了。
黑暗中似乎除了頭頂微弱黯淡的星光再無半點色彩,四面冷清寂靜,也無動靜。
那是一位老婦人的項上首級,五官蒼老,脣目緊閉,死的毫無痛苦。
不,有人。
無人?
男子坐直身體,笑吟吟地道:“昨天這個時候我大概還在豹閣中飲酒呢。”
男子見狀話語立止,然後笑問:“看來,你已見過自己的母親了。”
前方十餘丈外的大廳內,一盞孤燈悄然亮起,照出了一道坐着的身影。
“我權衡良久,還是覺得該親自來會一會你。”
荊無命眸光凝住,幾乎瞬間便猜到了對方的身份,“你來自京城?”
他步入了老宅,停在了前院。
荊無命冷冷道:“你一定不知道我還親手殺了她。”
男子頗感意外的撫掌大笑,“好,我就知道騙不了你,不過你這個回答還是讓我沒想到哇……果然是個好對手,不枉我親自走上一遭。你放心,我這人信奉實力,今日只有伱我一戰,成王敗寇,生死有命。”
荊無命眼中冷意凝結,他既然身爲上官金虹的左膀右臂,那就絕不能有牽絆,有破綻,有被人可趁之機。
而他最不能有的就是感情,尤其是親情。
那個女人在他降生之初便將他給拋棄了。
所以荊無命練成劍法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殺了這個人,斷情絕恨,一心劍道,只爲上官金虹而活。
荊無命腰間的劍在輕輕震顫,他盯着正從前廳走出來的男子,心中的殺機早已蠢蠢欲動。
一個人若只是一味地練功,他或許可以成爲高手,但不一定就能活到最後。想要成爲絕頂高手,武功固然很重要,但能否洞悉人性更重要。
因爲人性永遠凌駕於武功之上,而駕馭武功的正是人性。
這個人爲了引他應戰,不惜將他的身世過往都翻了出來,已算得上不擇手段。
所以荊無命明知此行暗藏兇險,也還是來了。
否則他若不來,此人矛頭調轉,換成上官小仙或是上官仙兒,再或者路小佳,誰能防得住。“你是否已準備好了?”荊無命問。
男子從前廳走了出來,聞言頷首道:“正要領教!”
他右手舉杯,左手在談笑間擡指自杯中一蘸,遂屈指一彈,一滴酒水已是化作天底下最致命的暗器,橫擊打向荊無命的面門。
但酒水驀然飛散濺開。
嗡!
一柄劍已在荊無命的右手中,灰濛濛的劍身一橫,已是自然而然的擋下了這一擊,擊出一聲清越的劍吟。
這柄劍,不見劍鍔,輕而不鈍,薄而不脆,剛中帶柔,剛中帶韌,儘管瞧着粗劣簡陋,但卻是當年江湖上第一鑄劍高手,古大師親手鑄就的神鋒利器,且是特地爲荊無命鑄就的。
淚痕劍儘管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神兵,但一個絕頂劍客,只會愛自己的劍,忠於自己的劍。
荊無命已是拔劍,他拔劍的速度明明不快,甚至很慢,但卻恰到好處。
拔劍的同時荊無命已在出劍。
沒有任何花哨的劍技劍招。
粉衣男子驀然瞳孔一顫,渾身毛孔齊齊收緊,蓋因他眼前一花,身前半尺之外已多了一柄劍器,劍尖直指,近在咫尺,寒意迫人眉睫。
好快的劍。
“好劍!”
男子咧嘴狂笑,墨發飛散,衣袂飛卷。
但劍鋒之前,忽見無數水汽露珠自四面八方憑空匯聚而至,聚汽成露,聚露成水,一層淺淺的波紋漣漪自劍尖下蕩起,而後延伸成一顆巨大的水球,將男子包裹其中。
荊無命隻手握劍,長劍孤鳴,劍身之上,乍見灰芒大盛……
絕世大戰,就此開始。
……
清晨,天還未亮,金錢幫總堂的後花園裡。
上官小仙正盤坐在靜室中,周身寒氣憑空匯聚,令她渾身血肉都變得猶如冰魄水晶般剔透,就好像已非血肉之軀,神異非凡,驚心動魄。
明玉功。
人要懂得進取,而像她這樣的人,更要時時刻刻都得追求進取,不能有一絲懈怠。
江湖上已經來消息了,沈天君的屍體重現人間,而且還已落入李暮蟬的手中。
這便意味着四照神功也極有可能要現世了。
青龍會爲此高手盡出,聽說連那位楊姓王爺都已離京了。
真是越來越熱鬧了。
可聽着窗外的雞鳴,嗅着晨風中飄來的煙火氣,上官小仙無來由的撤功斂息,睜開了眸子,喉結一陣蠕動,竟生出一股乾嘔之意,只覺胃部似在翻江倒海一般。
她秀眉微蹙,最近這種情況越來越頻繁了,無論什麼飯食的氣味,只要一經嗅到,便會胸悶心煩,忍不住想要吐出來。
上官小仙天資聰慧,心思靈透,自然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也能感受到自己身體的變化,眼裡既有慌亂忐忑,也有期待好奇,還有一抹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柔情。
只是這種種情緒,最後都化作一聲低低的輕嘆,“唉。”
許久,這種異樣的感覺才漸漸平復下去。
但就在上官小仙準備繼續練功的時候,遠處突然響起了一聲低叱,“你說什麼?”
那是路小佳的嗓音,帶着難以置信的語氣,還有無法言說的驚怒,近乎吼了出來,響徹大半個庭院。
上官小仙的氣息猛地凝滯了下來。
她已能感覺到一陣莫名的不安開始在空氣中散發,總堂四周的幫衆也都慌亂了起來,呼喝四起,像是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
很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
“小姐!”
劉媽媽的聲音有些顫抖。
上官小仙啞聲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劉媽媽低聲道:“副幫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