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十四:起於江湖,還於江湖
淡淡的言語,字字卻猶如萬鈞之重,壓的人喘不過氣來。
獨孤一鶴臉色蒼白,聞言身形劇震,大氣都不敢喘。
那近侍更是不堪,居然一個哆嗦,真就摔坐在了地上。
而龍椅之上的皇帝瞬間就好像失了力,也泄了氣般,心灰意冷且又無力至極的合上了雙眼,脣齒緊閉,一言不發。
他當然也聽到了。
李暮蟬說了,允許他做皇帝。
可這句話,何其諷刺。
九五之尊,天下之主,到頭來居然還得別人允許?
彷彿這人一言可令天下生死,翻手便能開天闢地。
最可怕的是,這人不但說了,更有十足的底氣可以做到。
所以,皇帝閉上了眼睛,他已明白自己大勢盡去,如今不過是砧板上的魚肉,就連生死也都無法掌控,只能靜靜等待着自己將來的命運。
但實際上,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吳明,都已近乎無有質疑的相信李暮蟬必然是要易主天下,登臨九五的。
因爲那個位子,多少人夢寐以求啊。
古往今來數千載,多少門閥世家,多少英雄豪傑,誰不是爭當皇帝。
現在,李暮蟬距那天下之主就只有半步之遙,甚至他只需要動動嘴,即刻便能改朝換代。憑他今時今日的地位以及威望,他要天翻,便可天翻,他要地覆,就可地覆,他一聲令下,便能不費吹灰之力將十三省握於掌中。
這半步,代表了慾望的終極,也是一切的頂峰。
宮殿外的那些禁軍此時全都一動不動,他們既沒有聽吳明的話,也沒有聽皇帝的話,那就只能是在等李暮蟬的話。
近侍望着那些兵卒,有些難以置信地道:“怎會這樣?怎麼可能?”
他明明已經籠絡了其中的不少人,也招攬了其中的不少人,可現在他愕然發現,這些人居然全都聽從李暮蟬的號令。
李暮蟬很有耐心的解惑道:“因爲朝中的貪官污吏太多了。俸祿、糧餉、賦稅,可都指望着我;就連國庫的數目,乃至後宮內苑的吃穿用度,天下盟都能瞭如指掌。”
“天下盟,何爲天下盟?普天之下,但凡有人的地方,便是天下盟。”李暮蟬沒有理會這些人的反應,只是袖手而立,輕聲道,“換句話說,這偌大江湖,就是天下盟。”
天下盟,無處不在。
吳明震撼非常的舒了口氣,然後笑道:“那你接下來要怎麼做?”
這人瞥了眼殿外的那些禁軍兵卒,又看看龍椅上的皇帝,最後再看向李暮蟬。
吳明似乎對即將要發生的事情很期待,內心甚至很激動,臉上已漸生狂笑,渾然忘了自己此時此刻的處境。
對於這位李大哥,李盟主,吳明曾經有過無窮的渴望,渴望成爲這樣的人,渴望被對方認同,渴望與之同行。
哪怕時至今日,他內心深處的某一部分,依舊嚮往着成爲李暮蟬這樣的人。
普天之下,試問誰不是幻想着成爲李暮蟬,取而代之?
就好像人會貪財好色、爭名逐利一樣,終其一生,都是慾望使然。
亦如飛蛾撲火,明知是滅亡之道,卻不得抗拒。
吳明也不例外。
甚至這份慾望早已在他內心深種,化爲執念。
同時,吳明也暗自嘆息。
因爲他的內心是矛盾的,嚮往的心只是一部分,而更多的是超越對方。
吳明的境界越高,知道的便越多,自然也就能洞悉更多。
所以,曾經無所不能、戰無不勝的李暮蟬,以他如今的眼光來看,終究還是血肉之軀,肉體凡胎,已非當年那般近乎神聖。
而一旦李暮蟬做出與他相同的選擇,易主天下,登臨九五,那這人在他心中烙印的那道身影,那縷執念,將會徹底瓦解。
這個人,終究還是不能免俗,與那些古往今來的人沒有區別,與他吳明也沒有區別。
突然,殿外的空場上又有一人走了出來。
楊慎。
楊慎提着離別鉤,死死盯着場中所有人,然後衝着皇帝單膝跪下,“楊慎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是個忠臣,既不聽命於吳明,也沒有被李暮蟬招攬,始終效忠於皇帝。
楊慎面無表情,彷彿早已做好了血戰敗亡的準備。
而李暮蟬卻笑了,“別窮緊張。”
說罷,李暮蟬又衝着吳明漫不經意地道:“看來你還是不明白我的話。我的意思是,江湖就是天下盟,天下盟就是江湖。所以,這世上有沒有天下盟已不重要,只要江湖猶在,足矣。”
這句話一出口,吳明臉上的笑,頃刻便僵住了。
皇帝也陡然張開了雙眼。
霍天鷹驚住了。
楊慎愣住了。
那個近侍傻了眼。
獨孤一鶴也呆住了。
天下盟沒了,天下盟竟然真的沒了。
吳明瞪大了眼睛,瞪出了血色,“你居然真的這麼做了?”
李暮蟬看着對方,答非所問且十分認真地道:“我只是贏了自己。”
聽到如此回答,吳明的那張臉剎那血色褪盡,甚至身形一晃,還後退了半步。
因爲吳明知道這個回答意味着什麼。
天機老人沒有跨過這一步,上官金虹也沒有跨過這一步,連同朱四、朱大、公子羽、談無雙,這些人,全都止步於此。
贏得了別人不算什麼,贏得了自己,纔是真無敵。
面對這慾望的終極,李暮蟬竟然生生止步,還將之斬斷了。 吳明先是失魂落魄,而後神情猙獰的看着李暮蟬,因爲他明白,自己終其一生再也無法超越此人了。
一個向上攀登的人,尤其是從最底層,一步步歷盡艱辛磨難,矢志要躋身頂峰的人;這樣一個人,多數只會想要不住往上爬,得到的越多,想要的就更多,野心越大,慾望便會越深,難以自拔。
而在慾望之海中,所有人都深陷其中,於蝸牛角上爭名逐利。
可如今,李暮蟬走出來了。
吳明啞聲問道:“你當真捨得?”
這一刻,李暮蟬站在燈下,彷彿一尊玉像,晶瑩的血肉似是奪盡了天地間所有光華,顯得格外從容,優雅,而且超脫世俗,不帶半點菸火氣。
天地間,似是有一股恐怖的殺機於奉天殿內席捲開來。
但這股殺機不是李暮蟬所發,而是來自吳明,來自霍天鷹,還有獨孤一鶴,以及楊慎,甚至是皇帝。
他們全都看着李暮蟬。
“咳咳,先別動手。”李暮蟬輕咳了兩聲,示意衆人稍安勿躁,“自我闖入這座江湖,遇強敵無數,歷遍兇險磨難,見慣人心險惡,方有今日之氣候。可乾坤易得,本心難守,縱觀本座過往種種,初爲夾縫求生,掙扎求活,後爲欲之所向,掀浩劫重重,闖血雨腥風,終至頂峰。”
吳明木然道:“看來你後悔了。”
“不,我從未後悔。”李暮蟬搖頭,“當年不悔,今日亦不悔……我只是見過了頂峰的景色,如今要下山了。”
話到這裡,李暮蟬的語氣稍稍一頓,復又輕飄飄地道:“這座江湖我來過,見證過龍蛇並起、天驕輩出,已是留下了最精彩的印記,也畫出了最驚豔的一筆……但這並不意味它永遠只屬於我一個人。”
全場死寂。
李暮蟬則是繼續溫言道:“江湖之所以是江湖,是因爲刀光劍影、血腥廝殺嗎?還是人心險惡、爾虞我詐?當然不是,都不是。是因爲它足夠精彩,足夠驚心動魄,儘管浪濤萬千,但每一朵都不盡相同,有着屬於它們自己的形狀。誰也不知道哪一朵浪花將來是否會乘風而起,跨越千重艱險,掀滔天之勢,登臨絕頂。”
“正因爲如此,”李暮蟬眼神平靜地輕聲道,“這座江湖方纔能讓人酣暢淋漓。儘管暗藏兇險,然卻擁有足夠的吸引力,令後來者前赴後繼的跳進去,只求快意,不論成敗,無怨無悔……而我,願意把江湖讓給你們,也讓給後來者。”
霍天鷹嘴脣翕動,欲言又止,然話到嘴邊,兩腮卻一陣蠕動,始終說不出話來。可他的眼裡突然間沒了戰意,也沒了兇意,只剩下深深的敬佩,以及無言的落寞。
這一下,就連皇帝也說不出話了。
好大的胸襟,好驚人的氣魄。
“我不相信。”吳明厲聲道。
李暮蟬沉吟了片刻,方纔嘆道:“天下盟創立之初,本就是因緣際會,因青龍會這個龐然大物而嘯聚於江湖。普天之下,凡江湖中人,皆可爲我天下盟之盟衆,同生死,共患難。如今十三載已過,各門各派皆已恢復元氣,浪濤再起……天下盟既是起於江湖,也是時候還於江湖了。”
“但是,”李暮蟬突然扭頭看向皇帝,笑吟吟地道,“天下盟可以消失,也可以再聚,全憑你將來的所作所爲。”
一句話,令原本漸漸平復下去的殺機突然間又暴漲一截。
但是,隨着李暮蟬袖中的雙手吐出,殿內凜冽刺骨的殺機瞬間如春雪消融般化於無形。
霍天鷹駭然發覺,眼前的李暮蟬好像突然不見了一般,變得高遠浩大,如與天地同息,與日月同脈,無跡可尋,無招可追,無勁可落。
楊慎滿目駭然,當年面對這人他尚能出招一會,可如今居然不敢動,也不能動。
這人非是無有破綻,更像是已如仙佛夢幻,又如鏡花水月,不似真實。
面對一個化身虛無的存在,誰能與之一戰?
皇帝深深看了眼李暮蟬,沉默許久,方纔沉聲道:“朕,記得了。”
那名近侍突然連滾帶爬的爬到玉階下,哭着喊着求饒道:“主子,奴才知錯了!”
可就在這人趁勢接近之際,竟然眼泛兇光,暴起發難,直撲龍椅上的皇帝。
大殿內,霎時水汽四溢,激流爆散,用的竟是神水功。
吳明面無表情,宛如此人的所作所爲與自己無關,眼中從來只有李暮蟬。
霍天鷹同樣沒有出手,他甚至往後退了幾步,面對李暮蟬更是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恭謹,崇敬。
“哈哈,”吳明突然大笑起來,一改高深沉穩,變得張狂放誕,“李大哥,李暮蟬,好一個李暮蟬,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想他苦心經營的一切,居然擋不住李暮蟬的幾句話。
遂見吳明雙眼赤紅一片,一字一頓地道:“到了今時今日,我才真的服伱,了不起。”
若這人當真成了皇帝,他或許會驚,會懼,但絕不會服氣。
不想這人所選擇的恰恰相反。
李暮蟬輕輕地道:“還有必要交手麼?”
吳明笑道:“有,自然是有。就像你說的,世事如棋,落子無悔。贏了,我便能超越你,打破你的不敗神話;敗了,敗在你這樣一個人的手中,我也算不枉此生,死而無憾了。”
吳明一面說着,一面踱步,“哈哈哈,早在當年,我於那石洞中拜朱大爲師的時候,幾乎就已經預見到了今天這般結果。但是,人活一世,焉能退縮,倘若連一試頂峰的膽魄都沒有,與行屍走肉何異?所以,何妨一試,輸了不過是隕落罷了,贏了自可登峰造極。”
李暮蟬微微頷首,也向外走去。
但奇怪的是,就這麼一會兒功夫,那些禁軍兵卒居然都不見了,像是從未出現過。
二人走出奉天殿,走下了長長的玉階,直至走到空場上,才聽李暮蟬詢問道:“你母親呢?”
吳明咧嘴笑道:“死了,我殺的。”
這人笑聲不止,似哭似嚎,又似大笑。
李暮蟬蹙眉一嘆,“爲什麼?”
吳明怪笑道:“爲什麼?因爲你們太強了。強大到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該如何超越你們,追上你們。當年我若回到中原,餘生幾能一眼看盡。無非是藉着天下盟安定下來,然後娶妻生子,成家立業,再練幾門中規中矩的武學,重建吳家。呵呵,可我不想一輩子不上不下,不高不低,渾渾噩噩的活着。”
“見識了何爲絕頂,我絕不能忍受自己平庸,”吳明深吸了一口氣,“若我生來愚笨癡傻也就罷了,偏偏我聰慧過人。更捉弄人的是,當年我在那島上無意中發現了朱大留下的寶藏,裡面的武學秘籍我只用了不到半天便悉數看盡,更加默記於心。”
二人止步於空場上,吳明看向李暮蟬,眯眼笑道:“李大哥,我也想和你一樣啊,奈何世事不由人。既然無法成爲你,我便只能與你爲敵!”
殺機,殺意,殺氣……
天地之間,驟起肅殺。
可李暮蟬的步伐稍稍一頓,復又前行,“可敢同我一起走走啊?”